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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1)(1 / 2)

沈子陵此生听到过最恶劣最难堪的唾骂无外乎他妖物的身份。

“拒霜仙护得了那牲畜一时,难道还护得了他一世么?据闻,此类牲畜每逢月圆之夜便分外活跃,谁晓得是不是在发情求偶?也就拒霜仙虚怀若谷容得下这头放浪淫艳的秽物!”

“发情求偶的牲畜?哈哈哈哈...那小爷必得挑个月圆之夜去见识见识了,他若是个识相的便该主动伏在小爷身下浪|叫求欢,将小爷伺候得舒服了指不定还能记得在拒霜仙飞升后保下他的贱命来做小爷的禁脔。”

“你们急个什么劲?拒霜仙是何等人物?待日后攒够了功德,总归是要飞升成神的,而那妖物嘛...哼,注定不可能被天庭所接纳,到时他失了仙子的庇护,又素来不被柳公子所喜,要他做些什么还不是一声令下的事?”

“一介妖修,还真将自己当个人物了,不过是凭着那张脸,什么‘扶华沈子陵,神宁司守礼’,杂碎也配同神宁的司公子相提并论?”

“噗,怕是给司公子舔鞋都不配。”

骂声来了又散,散了又来,跌跌宕宕拂过他耳畔,与寻常轻风并无两番,他静静跪坐在不真殿前闭眸不谈,围堵在周遭看戏的同门却愈发猖獗。

*

溽暑晡时,雨后初霁。

元窈斜倚在院内紫檀梳背躺榻中执一卷竹简闭目养神,墨云瓦解,苍穹渐亮,忽觉有抹晚阳余晖洒落到自己脸庞的刹那,她陡然睁眼,飞弹而起,宛如一只受惊的幼兔瑟缩进厢房的门扉后,徒留一抹素白残影。

烟消云散的痛感迟迟未曾来袭,她细眉微蹙,心中不解,思量片刻,拿出“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架势伸臂在光线下捞了一把,继而触电般瞬时缩回自己的胳膊抱在胸前捂着。

不痛。

元窈瞪大了一双杏眸,缓缓舒展了紧绷的双肩,仰颈凝视刺目金轮,百思不得其解。

鬼按理是惧光的,自打她南天门下自刎陨身,吓裂了驻守在漆柱旁的狻猊石像以来,她已在鬼界混迹三年有余,那条六道轮回的队伍仿佛没有尽头般迟迟不曾轮到她,眼下也不知是何意。

“拒霜仙!”

负剑男子钻过月洞门,跨入露天庭院内环顾一周,在门后阴影中捕捉到一片素白衣袂,“咦,你躲在门后作甚?”

元窈犹豫片刻,心一横踏出了门槛暴露在日光中,抿唇静待良久仍未察觉异样,于是镇静回神打量身前男子,朱唇微动嗫嚅着唤出一个名字:“裴舟?你...别来无恙?”

“什么别来无恙?今晨的御剑课上咱俩还见过一面呢。拒霜仙,你不会还在同我较劲吧?是我不该当着你的面夸柳衿天赋高,我向你道歉。”

裴舟搔搔头,两颊泛起一圈红晕,俯下腰作辑,

“我知晓你一直惦记着当年的栽柳之事,可你而今已跻身扶华楼五大长老之一,扶华楼眼下到底是柳令主在掌着,就算是为了自己,万莫再因前尘旧事与柳氏闹别扭了。”

元窈立在庭院中央,目光随着裴舟躬下的背沉落少许,微风涌动,撩起一阵树叶沙沙,卷着满院芙蓉花香送至少女鼻尖,此情此景,蓦地叫她想起飞升前的某日。

江南扶华楼修仙世家,名满九州,由元昴掌门的那段时日更可谓是鼎盛。

元窈生于扶华楼令主元昴膝下,含着金汤匙出世,众星捧月着长大,绫罗绸缎,珍珠点翠,名剑名琴,贵不可言。

而这镶金嵌玉的人生道路却在她及笄那年嘎然而止,恶兽穷奇[1]屠城乱江南,元窈的父母作为一方大能者挺身而出,与上古恶兽大战百回,战得半壁江南天地倒悬,末了双双以身殉道才堪堪将穷奇镇压在临仙江中。

那日漫天飞雪,纷纷扬扬,将惨烈恶战留下的血渍残骸通通掩埋在了一片银白之下,乍然望去,干净无暇,江面如镜。

柳容与身任扶华楼长老之首,理所应当接任令主之位。

于是,柳容与代替了元昴,他的一双儿女柳衿和柳晏,代替了元窈的位置。

群星依旧在,只是被捧在中央的月亮,已经换过一轮了。

屋外鞭炮齐鸣,语笑喧阗,恭贺柳家的风光,欢腾得险些将结在扶华楼屋檐上的冰霜尽数震碎。

那年元窈堪堪及笄,恰逢除夕,她独自一人瑟缩在空旷冷硬的地面上,听着窗外呼啸悲鸣的朔风,和远处隐隐要将苍穹炸裂似的炮竹,熬过了这一夜。

所谓栽柳之事,仅与穷奇堕入临仙江相隔三日。

柳衿带着一众人掘了元昴生前为元窈栽下的一片木芙蓉,声称那带风光妙哉,阖该栽柳。

众人都知晓那片芙蓉原先归属于谁,只是都心照不宣未曾言明。

至于柳衿本人,她钟爱江边垂柳之景,并不觉得那片无江无溪的荒地有多妙哉,此举只不过是想宣告,扶华楼这壁江山,与这片荒地一样,自此易主了。

元昴夫妻为全大局,以身殉道,头七未过,便出此等栽柳恶事。

踏拒霜,栽垂柳。

此后半世,元窈每每茕茕挣扎于夜不能寐的辗转反侧间,无论如何也难以释怀。

而元窈之所以被称作拒霜仙,多与她随身佩戴芙蓉有关。

芙蓉,又称拒霜花。

不晓当年内情的只当她多么钟爱芙蓉一花,实则不过是临渊少女苦苦挣扎于世间的最后一寸念想。

芙蓉不落,执念不散。

凭着这口气,她铆劲修炼七年余,昼夜不肯歇,最终跻身扶华楼最年轻的女长老。

扶华楼五大长老中,唯她与裴舟是剑修,今日清晨,正是他俩共同教授的御剑课,裴舟当着她的面随口夸了一嘴柳衿天赋高,当时便自觉说错了话,因此只当元窈眼下的异样是在较劲了。

少女回溯前尘,捋清了裴舟所言之事,淡然莞尔,“我并未怪罪裴长老,柳衿当年也不过十五六岁,正是心高气傲的年纪,偶有两回浮躁时候属实在情理之中,时至而今,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再与她计较那一亩花田。”

“拒霜仙这话,倒有些像卧枕难眠时说给自己听的宽慰。横竖今日是我自己小人之心,这罪也不算白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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