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难掩目中惊诧,微微张口,自觉失礼,慌忙闭上。太子瞳孔微缩,默了默,没有说话。
一时间院中静地可闻风传叶隙的沙沙声,铜漏七彩沙漏得不疾不徐,冯春生吃得饱了,歪头酣睡。这才多少时日,她瞧着,似乎心宽体胖又见长肉了。两颊鼓鼓如包子,眉目细长如远山,鼻头有肉,一点朱唇,她算不得倾城之姿,却偏生得明媚,顾盼生辉。
太子总觉冯春生不简单,绝不是平日里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傻样子。不羁豁达并不容易,很多妥协与通透非历经困苦与春秋不能得。可常常转念一想,冯春生长自枯木山,师承赵北秋,学业荒于嬉,自己几乎看着她长大,何来的困顿与醍醐灌顶?
可能,她总是凑巧应对得当,恰中了其中精妙罢了。
一盘棋下至尾声,却是白子负于黑子半目。呵,太子在心里轻笑了两声,这个柏云间,书生的清高之骨难折,碍于身份地位不敢赢,却也不肯输,这半目在他眼中,便是君臣之度。
也是有趣。
”依先生之见,皇叔寿辰,该备何礼相赠?”
柏云间垂眸,淡淡道:“不妨饰名姝遗之。”
不待太子做出反应,自宫里递出话来,要太子即刻入宫随侍。赵晋修沐浴后换了朝服,更衣之际斜眤了眼闲闲倚在牙床上翻话本子的冯春生,她吃好睡好,现在开始富养精神来了,真是讨嫌。
“昨夜与今日晨间,都去了何处?”
“嗯?”冯春生不知看到了哪一处,捂着被子咯咯笑着,闻声一脸荡漾地抬头,敷衍问道:“唔,都这个时辰了还要出门吗?师哥慢走,要乖哦。”
太子平静地神情急转直下,眼底的暴风雨呼之欲出,偏她沉浸在话本子的世界里难以自拔,“这段好,妙语连珠,深得老夫的少女心。”
赵晋修腰带也未系好,深吸口气,不善道:“本王见你日日嬉闹,功课日渐荒废,不知那《国策》可曾背熟吗?不过无妨,先誊抄一遍再抽你背诵吧。”
“什么?”冯春生这回听得清了,直起腰身不可置信道:“师哥在和我开玩笑吧?我连诵读还不利索哩,谈什么誊抄?”
太子居高临下扬起下巴,不屑道:“晚些时候,待本王回来抽查。若有遗漏,可怨不得本王责罚。”
冯春生放下书,幽怨道:“师哥你这许多年一点都不曾变过,我去了哪里,暗羽难道不知?何必非要从我口中再复述一次?你找的理由未免牵强,不过是看不得我舒坦,非要找事罢了。这么刷存在感,有失风度吧。”
太子静静看了她一眼,冯春生猛打了个冷颤,一把扔了手里的话本子,站起身殷勤道:“这些下人,也没个有眼力的,师哥这双尊贵的手,如何能够亲自来系腰带呢?放着我来,我来。”
眼见着日落西山,太子持一柄折扇往门外走,白衣上前耳语两句,他眉头微蹙,低声道:“小七,你换身衣服,随本王进宫。”
冯春生正撅着屁股捡话本子,闻言差点一头扎地上去。小七这个称呼是赵北秋惯喊的,每每叫她都没什么好事。她很不喜,轮排位她比不上那柄配剑她认了,可怎么能连一只枭都比不上?就算比不上那只秃头的孽畜,好歹也是第三啊,没成想居然前头还排着一只枕头和一挂瀑布!
太子听闻后矜持着没有任何表露,却也跟着这么叫了起来。
虽十万般地不情愿,还是被迫换了身压着菡萏花银丝毫缕的玄色衣袍,看着还算得周整。宫中不许配兵器,她干脆将那赭色绡系在腰间,最后扣上腰带,简直天衣无缝。
她与白衣一人一马,跟随在马车的左右两侧。蒙蒙天色下走在城中,袅袅炊烟与流云为伍,渐次有灯火闪烁着微芒。
冯春生虽不是第一次进宫,却也屈指可数。最多的几次大多是在御花园中等候,有时太后乏了或是不知缘由,突然就不见她了也是有的。是以她这十五载的光阴都虚度在了枯木山顶,满朝文武和后宫佳丽三千都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她作为活在口口相传的貌若无盐,鼻偃齿露又暴躁易怒满身肌肉的相府之女,能坚强地活着已属不易。旁的,还能怎样呢?
趁着太子在议书阁伺候的时机,冯春生忆起了一桩旧事来。那时师父赵北秋还不是什么名满天下的江湖剑鼎之首,还是囿于这深宫内众多皇子中的一个。十四五岁的年纪,文剑雕舄,锦袍玳瑁,人生最大的困扰就是如何虚度年岁。
然而,巧的是那年也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要出师,他乃江南人士,学的是窃计,讲究的是万人之中取其顶戴翎,袖中珠。这可不是个简单的活计,一来得长的普通,过目即忘叫人难以回忆,日后能省下不少官司。二来气质不能猥琐,不若人未到先叫正主起了警觉可就未行先折了去。三来手脚要轻如雁过水无声。最后一点,非得童子功、十几载不能成!
是以这个小贼四岁从师,学足了十二载光阴。这不,这边师父刚漏了话音他有出师之能,独少了出师之信物,他便琢磨起了这件事。
怎么才能既显示出自己的能力又一炮打响自己的名头呢?他想了一夜最终决定北上京都皇宫内取一样信物来,唯有如此才能不负师父的教诲。
天下能人异士之多怕如海底遗珠,多不胜数,更何况皇宫大内呢?这小贼倒有点本事,在冷宫殿顶猫了半月余,眼见着没有下手之机心生退意之际,偏遇见了心血来潮捉蛐蛐的七皇子赵北秋。
话不必多说,小贼当日便上了捆绳吊在树上。好在他是个机灵的人,净挑着说些勾人的话,什么烟花三月扬州春景,画舫楼阁碧波仙踪,江湖少侠泰山拭剑,绿林好汉悍刀雪行,总之都是这高墙深院里一辈子也不会有的东西。
赵北秋从无入仕之心,又听闻了这小贼口中的山河江湖,花花世界,只觉这花树也黯然,这宫殿也碍眼,食不知味寝不能眠,几经辗转反侧,大手一挥将那小贼放出宫去。不仅如此,还赠了一块腰牌做他出师信物。持此牌可在内城畅行无阻,不受宵禁。
小贼则将师门代代相传由名匠打造的一柄防身匕首埋在桃树下,定下十年之约,届时来取。
冯春生倚在柱上,闲适地看着一干大臣们聚在院中听召,心道:又不是私定终身谈什么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