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部大牢常年阴暗潮湿,除却进来的大门偶尔开启外,就是一条走到底的死路。这里的狱卒膝盖,关节无一不是经常酸痛难忍,尤其阴雨连绵时节,各个哀嚎叹气,是以饮烈酒成了约定成俗祛除湿气的习惯。
天色才见黑,两个狱卒各提了一壶烧酒来换班,路上你踢我挡,相互嬉闹着开着上不了台面的荤段子玩笑。当班的衙役夜里喝多了,此时还有些晕乎乎的,酒气喷笔,口齿不清得交代着前几日新来的囚犯病死的信息后,便与搭班子的好友勾肩搭背卸了腰牌就出去了。
然而刚出得门口,脚步未稳,一顶软轿急冲冲奔来,差点与他二人撞在一起。
没等他二人看清来人,杜乐然被撞得晕头转向,被侍从扶着下了轿,于是破口大骂道:“两个没长眼的东西,哪儿不好站偏要堵在门口!本大人今日有急事就不与你两个狗东西计较,还不快滚。”
两个狱卒大惊失色,连杜乐然的顶戴花翎都未看清就忙不迭点着头哈着腰溜墙根小跑离开了。杜乐然哼了一声,扶正官帽,掸了掸衣袖,大步走了进去。
方佑威其人本是个儒生,家道殷实,可这年头再富的商也干不过官府。常言道士农工商三教九流,社会地位决定幸福感。更况且苛捐杂税自不必多提,变着法的捐银子也是常事。方家不能免俗,别人捐百两,自己就加倍,只求个平安无扰。可即便这样了,方家居然被诬赖有人写文章影射前朝不说,还表达了对朝廷的不满。此乃大罪,饶是方佑威的祖父多方奔走,散尽千金,方家三代单传的独苗仍旧冤死狱中。
那时杜家也没好到哪里去,芝麻大小的官坐着,饿不死吃不饱,就为了这桩冤枉官司,险些受到牵连。方佑威媳妇那时正身怀六甲,两人感慨时事遭遇,感同身受,饮酒大醉,一时兴起定下了娃娃亲。
就这么蝇营狗苟地过了几年,突然有一日,方家的表亲发迹,竟还出了一位颇得宠爱的贵妃!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杜家也跟着沾了光不说,贵妃独独对这个表哥另眼相待,为他铺就了一条金光闪闪的仕途之路,几乎平步青云一下子权势滔天!
这位贵妃自不必说,便是宫内唯一受到皇帝宠爱的怡妃娘娘了。
可杜乐然却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般过得艰辛,独处时才敢酩酊大醉痛哭一场。怡妃的心太大,与他的目标并不一致。他原本只想做个嚣张的外戚,耍耍威风过过瘾,一辈子衣食无忧便可。却不想,凭白还要背负表妹的远大理想负重前行,他心里太苦了,日子太难了,日日夜夜为她奔走操劳,提心吊胆干着远超出自己业务能力之外的勾当,委实心酸。
当杜乐然有了权势后,当即为方家翻了案,还花了大把的银子供方佑威考取功名,奈何方佑威屡屡不中,明明没有状元的命,非要做状元的梦,杜乐然苦劝无果,干脆暗箱操作搞出了一个文采状元来,专门奖励那些踏实能干,却苦于文章空有文采而无实质的假大空文章之首的状元名头来。
呜呼哀哉,天道不公乃常事。
方佑威本欲一头扎进礼部供职,却不想被杜乐然硬塞进了邢部。背靠着怡妃的大树,三年升俩,不过五年的时间,竟坐上了邢部侍郎的位置!但他是个愚忠愚孝愚蠢之辈,每每要清廉做官绝不发生冤假错案的时候,都禁不住杜乐然的游说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后还要自欺欺人,案子乃杜乐然判的,章也是他盖的,与我方佑威何干?
是以杜乐然平日里收受的银钱大多是这样来的,但凡犯了事,想免牢狱之灾,不散尽家财也差不了多少。
是以他轻车熟路闯进去,一把拈起公案上的一支绿头签掷在地上,大声冲着狱卒吆喝道:“去,提今日刚押送来的嫌犯!”
两个狱卒得令,伙同几个侍卫一道将刚从左边牢门里送进右边牢门的黑衣人压了上来。衣衫破烂,皮开肉绽,脸上的伤口结痂又破开,连指甲盖都被挑了去,软肉露白,风过都痛得战栗,足以见得吃了不少苦头。
但不得不说,他真是个硬骨头,都此番模样了,还仍咬紧牙关一个字都没有吐露。
杜乐然上上下下打量过后,心底腾起了些许敬意。这满身的伤,他只看一眼都觉疼,可这黑衣人仿佛没有知觉的木头人般一言不发,表情也是木讷。呵,这是个真汉子,真英雄!
可英雄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银钱来花,杜乐然一门心思要的就是口供而已,并且要快,要那种铁板钉钉的证据来。
于是他捧着肥大的肚子压在太师椅上,椅子连把手都瞧不见,他喘了半晌,侍卫在旁连连为他扇风擦汗,才听他声若蚊蝇道:“本……本官不欲为难你,你,你还是快招吧。”
嫌犯不为所动。
“能遇见本官来审问是你的福气,我与先前那个庸官不同,就知道一味动用武力,根本不顾事实和真相!你,你且放心,你若有什么冤屈只管向本官诉说,本官来为你做主!”
那黑衣人置若罔闻,老僧入定般雷打不动。这模样可真是气人,你倒是吭一声,旁边的木架被鞭子抽得急了还吱嘎一声,你一个大活人,连呼吸都不带喘的,急死个人了!
杜乐然一看软的不行,惊堂木猛地一摔在桌发出震耳噪音,肥硕的大脸上伪善的慈眉一扫而空,短眉倒竖,瞪圆了眼,威胁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官现在好说话,但你不从,错失这次机会,等本官使出手段来你可别后悔!”
这黑衣人不知哪里找来的,无论杜乐然说什么,他都能木头桩子一站到底。
杜乐然一挥手,旁边玩的狱卒立马会意。一边思量着还有什么酷刑没试过,一边两人一组往刑具房里走。
“你可想清楚了,本官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唉,对墙说话不过如此吧。
杜乐然内心急得发慌,像无头的苍蝇般来回摆头,叹气,气得极了,竟还猛揪了下自己的头发。揪完又疼得一缩脖子,接着心疼自己头顶稀疏的毛发,忙使劲揉了揉,深怕多掉几根头顶漏风。
正一筹莫展之际,他的随身侍从突然俯身贴耳对他道:“大人,您忘了大蓟先生了吗?人是他找的,他得负责啊。”
杜乐然一拍大腿,眼神一亮,好像看到希望一般,赶忙催促道:“狗东西,你想到了怎么不早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