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相对于自家女儿能做到如此通情达理又顾大局十分意外,继而满怀愧疚得准备着手将她送去恩孝寺。
因那假女儿曾佩戴十几年的面纱,冯逆之也得戴。相府花重金雇人通宵赶制,然而不过月上梢头,太子府的婢子便用金碟托送来了。
冯相恭敬将人送走,揣手看了好一会儿,不知在筹谋些什么。
半晌,他又令人备下一整辆马车的物资,正准备进宫去求皇帝下一道太医随行的圣旨,没成想,门都未及跨出去,王啼小将军就将薛太医送上门来了。
冯相瞧着王小将军离开的背影,表情意味深长。
眼见着万事俱备,天色又好,朗朗清风,万里无云。冯相思量许久,当即一拍板,觉得自家女儿的想法没错,正所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于是又再度遣人去通知王啼小将军,明日食过午饭即刻出发!
翌日,冯家下人去了一趟又一趟,等了半晌又半晌,一直到日落西山都没能见到小将军的面。
下人揣着手悻悻回府禀告,相爷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可见不到王将军,通天的本领也使不出来。于是又遣了小厮去候着,自己跑去做女儿的思想工作。
冯春生正侧卧在塌吃着王啼差人送来的水果,听到花骨来报,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了。
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闺房,饶是相爷大人也不好硬闯。套了花朵几句话,知道自家闺女正养着身子,已吩咐她二人做好了随时就走的准备,这才心下稍稍安定。
相爷夫人冷眼看着他忙得就差上窜下跳了,内心深处竟觉得十分怨恨。不知宁月现下如何了?精神可好些?身子那么瘦弱,食量又小,自己不看着就不好好吃饭,这么熬下去,哪里还有个人样?
她思及至此就心烦气躁,可怜的宁月啊,你的亲爹眼里就只有这个冯春生而已,何时关心过你分毫?你投湖差点溺亡难道不比她遭的罪多吗?
不过是中了一箭罢了,那小将军承她的情,即使百般不愿,也由不得他自己了。老天不公,如此良配,怎又落在那小丫头身上了?真是老天不开眼,我疼爱的女儿都已是王姬,尊贵无比,为什么不能再慷慨一次,赐她好的姻缘?
她甚至恶毒地想,冯春生居然没有死,怎么可以不死?为什么还不去死?她现在所享受的都是偷来的,是属于真正相府千金的,全是宁月应得的,凭什么叫她坐享其成?
她气得咬碎了一口银牙,捏紧拳头将炕几锤得砰砰作响。
伺候的婢女们不敢劝,任凭瓷碗花瓶等物件砸在身上,眼泪包在眼眶子里,咬咬牙还得咽下去。正默默忍受着,管家匆匆跑来求见。
原是相爷要取放在夫人处保管的一对南红玛瑙簪,说是给小姐辟邪用。
相爷夫人攥紧手,长长的指甲嵌进掌心的肉中,鲜血淋漓。
待管家走后,夫人久坐镜前,突然发怒抱起妆奁盒砸向铜镜。“去,备纸墨笔砚。”
片刻后,婢女神情紧张,从后门快步走出去直奔着太子府而去。
月上中天时分,王啼披着一身银辉求见相爷。
两人在书房中商谈许久才达成一致,王啼放下厚礼,站在门口遥遥看着冯春生的方向。他不会再逾越礼数,不敢轻薄,因为太在乎了,所以足够尊重。
相爷负手在后,乐呵呵将人送出门。
翌日出发,满打满算从皇上金口玉言到冯春生上了马车离开京都只用了十个时辰,这等效率谁见了不叹服?
冯相又骄傲又心酸,亲自驾车送了一城。城西有座别离亭,杨柳依依,诸多车马在此别过。然而今日行至此处时,四下唯余风声,车马行人一概不见。
王啼与冯相遥遥相视,都道有异。果不其然,待行至亭边时,视线扫去,那亭中端坐的不是太子殿下又是谁呢?
王啼只得下马,冯相亦下了马车,二人上前行礼。
太子目光悠长,望着笔直不见尽头的官道默了默,开口道:“遥想当年,冯小姐一别十二载,再见已草木枯荣,物是人非。本以为金石之缘已水到渠成,没成想,一树梨花而已,竟还要耽误韶华。冯相,你忠君爱国赤胆忠诚,却可曾想过会有今日的一场送别。”
冯丞相拱手作揖,义正言辞回道:“能为皇上分忧解难是臣的荣幸,别说只是一个女儿,便是臣一家老小的性命,皇上若要,臣也是义无反顾要给的。”
太子听闻后只微微蹙眉,长指轻叩石桌,许久才淡淡道:“好,好一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本王此来是为冯小姐送行的,可否与小姐一见?”
王啼下意识握了握腰上的佩剑,他的小动作极为隐蔽,太子殿下眉目微垂,却看在眼里。
虽是问句,但太子殿下要见,谁能真的阻拦?冯相唤来下人低语几句,下人飞快地跑向那驾四马并驱的车子旁。里面有人掀开帘子一角,随即又合上了。
不多时,冯春生由花骨与花朵两人搀扶着下了马车。她今日穿着鸦青色衣裙,脸上覆着面纱,身量纤细,许是伤口疼得厉害,才走了几步,额上便隐约能见到一层薄汗。
不过百步的距离,她走得分外艰难。王啼定定看着,面上的冷峻之意愈发明显。可太子仍旧坐着,好似一无所觉般,极有耐心得等着她走过来。
冯春生幸亏缠了赭色绡在腰上,这才能保持上半身的稳定,免于伤口被牵扯再度崩裂。
远远看着,她腰身不盈一握,终于有了那么几分扶风弱柳之姿。
少顷,白衣见她已接近别离亭,唤来金鳞军倒了两杯酒水。碧绿的酒杯中荡漾着粼粼波光,也倒映出冯春生狼狈的模样。
进了亭子后,她推开花骨与花朵的手行礼,膝盖是弯下去了,正欲起身,一道劲气突然直击她的腿弯处,她眼皮一掀,正对上太子清冷的瞳仁。
左龚征做了平日里断然不敢为之事,冷汗岑岑立在柱后,心知此事过后,便是太子自己吩咐下的,怕也难逃责罚。
冯春生本能避开的,但那双眼眸里的冷意让她为之一顿,暗暗咬了咬唇,只得硬生生受了这一击。一击之下,她自然而然地没能站起来,冷不丁就那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扑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