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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水没过身体,如深海漩涡,将他的身躯拉向最幽暗的水底。
他能隐约感觉到,这里已经不是那方狭小的古井了,迷雾把他带到了不知名的深深水底,四处蛰伏危险。
但燕襄首先感觉到的是平静。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非要说的话,从首次被母亲逆转时间开始,燕襄就发现自己好像跟以往不太一样了。
需要的休憩时间变少了,从马上跌落造成的伤口、锻炼时身上的挫伤也没有以往那么疼痛……与之相对,心灵则蒙上尘埃,时不时便会闪过细微的杀意和厌烦倦怠。
父亲知晓这种情绪,教他克制己身,轻轻地把这种情绪拂去。
沉毅凝重,喜怒不形于色是为君子。
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这种感觉,完全忘记这诸多不寻常之处。
今日被卷入井中时,燕襄才猛然感觉到,被自己忽略的那些东西还是存在的。
他在井水感到了……无比的平静。
因而,那份隐隐燃烧着的激荡感情便从胸腹中不可抑制地凸显出来——是拂不去,想要张口诉说的情绪。
是不是该想想为什么?
所有的灵异都被清水压制,没有办法使用诅咒之物,也没有办法驱使自己早已异常的身体动起来。
血盒上的红色蛛网早已被水冲散,只剩下那股把自己往下拉的重力。
是不是该想想为什么。
血盒把自己拉下来是想做什么,而自己又为什么在最好的反击时间,选择回头去看“她”。
是不是该想想……想……
这种本能的思索只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很快就放弃继续深思,眼睛一直一直望着自己的头顶,平静地等待着。
“——”
“——燕襄!”
啊……“她”来了。
然后是悠远的、略带苦涩的甜香,超出常理地蔓延在水中。
她披着白布。但是氤氲的水波浸透布匹,逆着光,朦胧间好像能看见对方鬓边的柔软叶片、清透的棕眸。那双眼睛总是明亮的,像是溪水中折射着碎光的日光石。
燕襄很少在意别人的外貌。
他用自己的目光端详过很多次“她”,但唯有这次,看见她纵身而来之际,他忽然无法再“克制”自己的心情,脑海里回荡着自己的声音——
想看看她……
看看她白布遮掩下的面容,或者是白陶盆中的苗木也好,攀向天空的巨树也好,是那双伸过来的手、含笑看着自己的眼睛也好……想看着她。
“喜欢。”
细碎的泡沫擦过祝檀身边,在浮出水面时就已经破裂。
祝檀没有听清燕襄在说什么,不过对方唇齿开合间的神情,令在世间早已存在万万年的木灵心中生出一丝明悟。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看着自己了。
她朝对方伸出手:“拉住我,我带你上去。”
不知道为什么,井水完全没有对她起作用,祝檀原本以为自己的叶子也会被压制,但“灵”似乎并不在井水的作用范围内。
燕襄摇了摇头,沉静的眼睛一瞬不瞬地迎视过来,继续说道——
“……喜欢。”
“!”
更多的泡沫从祝檀耳边略过,在水中破碎时,只激起了很小的激荡。
令她几乎要错开脸的,是燕襄在水中愈发清明、又愈发深邃的墨色眼睛。
从大鄢山、或者更早之前,就隐有预兆。
两个人在水中的距离不断拉近,喧哗水声仿佛紊乱的心音,最终祝檀抿着唇,拉住了燕襄的手。水流带走了人的体温,只剩肌肤贴合在一起的奇妙触感从掌上传来。
他的眸子闪动片刻,再次开口时,爱语终于在耳边清晰起来。
“——祝檀,我心悦你。”
“……啊。”始终平静的心脏似乎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该怎么说呢……其实,祝檀并不讨厌扑火的飞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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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哗——”
未溶于清水的白色迷雾,随着水流变幻着形状。
在浓厚的氤氲气息中,存在着无数蛰伏的“鬼怪”。
它们似乎隐隐感觉到了其他事物的接近,蠢蠢欲动地想要接近,只是没等它们挣开水流的束缚,便看见了一阵清澈的光芒亮起。
水中的“人”,消失了……
*
栖息在迷雾饭店下之物,苟活于井水中之物——那双注视着天空的“眼睛”,在长久的等待里,迎来了意料之中的帮手。
两个非人之人。
披着白布的女人松开手,在另一人的背后推了推,用水流的力量把他推了过来。大概一两分钟后,那人似乎也渐渐适应了清水无处不在的压制,用极为缓慢的动作移动到“那双眼睛”前面。
水里除了眼睛还有其他东西存在。
两只凝视着他们的眼球,和数具像燕襄一样即将畸变、化身为鬼的浮肿躯体,凝固在惊慌的模样。
他打量着它们,似乎在分辨建立饭店、守护着其他人的饭店主人,是哪一个。
是漂浮不定的数具浮肿身躯,还是跟他对视过的两只眼球?
“他们还活着。”燕襄如是说道。
祝檀的目光穿破白布看着那些扭曲的躯体,缓缓点头。
从惊喜盒子处得到的道具,在任务者死去后会被盒子回收,所以他们当然还活着了。
单凭一个人的力量,怎么可能拿到五只灯笼,和种种恰到好处组成精密规则的诅咒之物?
这些东西都是“他”从血盒任务者身上夺取的。
为了长长久久地留住诅咒之物,“他”用某种方法让被夺取道具的任务者产生了异变,最后用压制灵异的清水,将他们镇压在井中。
无法出去,也无法奔向死亡。
护持着容州市居民的饭店主人,在血盒任务者眼里,是令他们陷入永世痛苦无法解脱的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