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让村坐落在距离黑水县城几十公里的地方,直到前些年因为新来了一个大学生村官,才将村里的学校修缮了一下,但依然连屋檐也没有,在这种下着大雨的清晨,走出教室就会被淋个透心凉。
尤露站在教室外面,隔壁不远处就是学校里唯一的一个办公室,里头传来一点收音机的声音,她努力分辨,隐约听出一些有关泥石流的信息。
为了不让自己被看到,她瘦小的身体几乎贴到墙沿,凑近一些,听里头温柔的女声在教大家读一篇文章。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
老师的声音轻柔却有力,她渐渐听得入了神,然后就被教室里的人发现了,那个好事者冲着台上年轻的女老师大喊:“老师,有人偷听!”
瓢泼而下的大雨里,尤露听到清脆的高跟鞋声。随后,新来的年轻女老师惊讶地弯下腰,语调温柔:“小朋友?”
尤露第一时间低下了头,看见她脚上那双洁白的小皮鞋,亮得反光,印出她一身的泥点。
她下意识挪动了自己那双穿着破出脚趾的布鞋的脚,要往后退。
但王佳丽按住她的肩,微笑着说:“你来上课吗?”
她好漂亮,柳叶眉秋水眼,一双饱满的卧蝉,皮肤细得看不见毛孔。
王佳丽暂停了上课,把尤露带到办公室,给她用毛巾擦了头发,又用暖水壶倒了杯水,用的是粉色的保温杯,像她的人一样精致又好看。
办公室的另一个本地老师惊讶地看着尤露,用藏语问她:“你自己偷跑来的?”
尤露没有说话,坐在王佳丽的凳子上,只敢坐一点点。
“说什么呢?”王佳丽笑着给尤露擦头发,一边对那个老师说:“我可听不懂。”她粉色的毛巾在尤露的头上和身上裹了一圈,已经变得灰黑,然后才想起来似的问:“对了,我怎么没见过她啊,这孩子是谁家的?”
那老师坐在椅子上,皱了皱眉:“我看你还是把她送回去吧,她是偷跑来的。”
王佳丽惊讶道:“偷跑?是什么意思。”
“就是家里不让上学呗。”那老师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单纯,叹气道:“村长都去找过几次了,没用啊,她那个爹……太混。”
“这孩子叫尕曲珍,惹不起啊。”老师拿起茶杯,吹了口面上的茶叶:“你就是来支教的,别多惹麻烦了。”
一直沉默的女孩忽然说话了,她抬头看着王佳丽,很认真地说:“我不叫尕曲珍,我叫尤露。”
王佳丽好看的眉毛蹙起来,看向尤露问:“小朋友,你家里不让你上学吗?”
尤露抬起眼睛,静静看着她。
她的手紧紧握着保温杯,干裂的嘴唇抿着,一双眼睛黑亮得惊人。
王佳丽看了她一会儿,站起来将人牵住,温柔却坚定,“走,跟我去上课。”
那老师连忙放下茶杯:“诶!你好歹等校长回来再说啊,大不了让她在我这儿待……”
劝阻的声音被隔绝在雨幕里,王佳丽将尤露护在内侧,快步向教室跑去。
在她的带领下,尤露坐进了教室中间的位置,安安稳稳上了半天的课,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王佳丽被赶回来的校长叫去,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回来的时候尤露就已经不见了。
王佳丽看着空荡荡的座位,想起方才校长话里有话的说法,稍微蹙起眉。
尤露回到家里的时候,果不其然被暴怒的尕让初狠狠打了一顿。
“我让你跑!让你跑!”尕让初随手抄了根地上的树枝,看也不看往尤露身上疯狂抽打。
生的赔钱货,一天不好好干活,就寻思着看些没用的书,从前偷跑去乡里的学校几次,到后来,都是被校长直接送回来的,每次都惹得一顿好打。之后便很是安稳了几年,没想到昨晚等他喝醉睡着,就又跑了。
沉闷连续的响声中,干枯的树枝很快断掉了,尕让初气喘如牛,“家里一堆活等着你干,你大半夜跑出去,要是被山里的野狼吃了,谁来给老子捡牛粪?”
尤露只是站在原地,用那双黑亮的眼睛一动不动看着他。
每每被她这样看着,尕让初只会越来越生气,那眼神就像点燃了他血液里流淌的酒精,于是又捡了根树枝,猛力往瘦小的姑娘身上抽过去。
打够了,他又指挥尤露做了下酒菜,然后推进牛棚关起来,进屋喝酒去了。
一整天的雨后夜空,无星也无月,主屋里不多时便传来男人的怒吼,伴随碗碟碎响,女人的尖叫和哭泣连绵不绝。
尤露穿着单薄破旧的汗衫,趴在牛棚高高的藩篱上,手臂上道道新伤被粗糙的草杆刮刺着,产生自虐一般的快感。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
她抬头望着漆黑如一谭深水的天空,低低背诵着今天听到的课文,语调清晰快速,好像在为谁诵念经文。
翌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女人的影子出现在深蓝天幕里,低声叫醒尤露,问她:“饿了没?”
尤露躺在一只小牛犊旁边,眼睛睁开来静静看着她,面色无波无澜。
女人甩进来一个馍馍,滚落到干草上。她低低道:“怎么学不会听话呢,只要听话,就有吃的,就不会挨打……”也不管尤露是否听到或者回答,自顾自念叨着,回屋去了。
下午的时候,尕让初醒了,一醒来就继续喝大酒,喝到醉醺醺,在里头高声歌唱起来。
尤露静静地在院子里洗衣服,麻布衣料不断揉搓在几乎已经没有摩擦度的沟槽上,青紫遍布的双手微微发抖,但她好像一点不在意,只是机械地继续动作。
她嘴里还在无声地念诵着昨天的课文,像是怕一刻停下,就会忘记。
这个时候,灰暗的院落门口,忽然出现一抹鲜艳的亮色。
王佳丽穿着嫩绿色的连衣裙,颈边还有一圈清新的小碎花。她探出半个身子,等看见尤露,便一脚踏进来,眉梢眼角都是惊喜。
“小露?”她直接走进来,柔和的香气伴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