阒寂无人的诏狱里响起一阵轻捷的脚步声,在幽深而长久的黑暗里刮起一阵无由来的凉风。
“程先生,别来无恙。”来人开口,声音清脆爽朗,和诏狱里的氛围格格不入。
程筠抬起头,见到来人,毫不意外,竟然笑了起来:“你呀你……”她拖长了调,很是温柔玩味,“你瞧瞧你,当初不肯拜入乾门,如今不还是走到了这里?这就叫‘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呐。”
来人不接茬,只是从随身兜袋里取了一瓶酒和一只玲珑酒盏。
“闲话少叙,程先生——”
一碗稀稠薄酒从栅栏缝隙里递过来搁到程筠面前地上,碗底圈足在石板砖上磕出一声幽幽的响来。
——“该上路了。”
昭武帝登基后,先做三件事:清理户部补了国库,收了武威侯兵权,拔了凌晏如的品级。寒江和蜀中,没人敢提,揣着明白装糊涂,倒也算是被心照不宣地暂时放过去了。宣望钧入宫觐见后便回了封地,昭武帝把蜀中的兵权给了他。不过做皇姊的揉搓弟弟惯了,总不会轻易让他得了十分舒坦——昭武帝往宸王军帐里塞了个自己的近卫作监军,凌晏如赞成,朝上没人吱声。
此外,还发生了三件事:季太傅上折子乞骸骨,太后入皇极道观清修,暗斋程筠死在了诏狱里。
曹小月痛心疾首:“真是!公主府婚宴过去的时日长了些,中间又发生了这么些事,又是打仗又是回京又是登基——竟然谁都没想起程筠,好容易陛下可以钦提诏狱重犯好好审问了,却被人抢了先!云中你说,是谁这么阴险可恶!”
公主府婚变后,程筠虽被押入诏狱,说是审问,但一直没有任何消息出来,天家也没有责问过,宸王把人送进去的,届时连过问的资格都没有,就连昭武帝最关心的承永东宫的被害也全然没有个说法,这其中就很值得深思——诏狱典刑的手段无人不晓,就连大理寺办不了的锯嘴葫芦进了诏狱也会扛不住,要么自尽,要么变成倒豆子的竹筒,可程筠活到今天才被灭口,也从没吐出过什么来,这就说明,是有人在保她,或说,是在保她嘴里那些牵连甚广的秘密。
“陛下新登位,就有人这么赶不及地动手处理了程筠,看上去确像在恶心我们似的,但小月,你再往前看一步……程筠在这个时候暴毙,那就说明,随着皇权的交接,暗斋,或是更多隐秘的势力也完成了更迭。”
曹小月露出悚然的表情。
“力保程筠的人不在了,而我们的敌人也在暗中换血……”“停,等一下……!”曹小月突然打断了云中郡主,“两年前,暗斋和大公主都在婚宴上撕破脸皮了,还有人有这么大的权势保住程筠——照你这么说,现在,陛下登基,保程筠的人没了,那,那保她的人岂不就是……唔!!”
云中一把捂住曹小月的嘴,无奈地看她一眼:“……你啊,怎么才想明白。”曹小月拿下她的手,神情复杂:“那,陛下知道吗?她会不会很难过……”云中喉头一滞:“……想来是知道的。”
不然,昭武帝得知程筠死讯时不会是那么平静的样子。事关承永东宫亡故的真相,她若是对此一无所知,必定要当场发作,可当时在长明殿,昭武帝没有太大反应。云中侍立在旁,也忍不住思忖——昭武帝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呢?她之前虽婉转暗示了一些大行皇帝做的恶事,但尚且没有说得那么明白,应是有其他人给了昭武帝更明确的答案才对。
不过,话又说回来,大行皇帝与暗斋之间真的是那么紧密的、令行禁止的关系吗?似乎总有某些微妙的关窍说不通……云中郡主陷入深思。
——大行皇帝并不希望自己插手暗斋,这一点,昭武帝很早就察觉到了。红烛婚宴或许是她最接近真相的一次,但程筠最终被宸王带走了,她每每想起来都恨宣望钧恨得牙痒,可笑的是到头来宣望钧也不过是给大行皇帝做了筏子——程筠被放在了诏狱,公主府、大理寺和宸亲王府全都鞭长莫及,谁都没讨得半点好处。
昭武帝回宫时,中宫召见,母女不和多年,那日是头一次把话说开——中宫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大行皇帝不曾留过遗诏。即是说,依着理法,宣景国朝已然两代没有出过名正言顺的储君。
“昭阳,本宫知你这些年一定困惑不已,你不会没想过,天家为什么不立你。”
中宫倚坐榻上,一手支着头,眉眼里净是倦色。幔帘里烟气缭绕,昭阳公主有一时没一时地看不清她的神情。月白釉双耳三足炉里熏的檀香与长明殿外间里熏来掩盖尸臭的还所有不同,用的是外邦进贡的牛首旃檀,温蓄雅重,媲类无上菩提之妙味,可昭阳公主还是被这名贵的香熏得脑仁疼。她皱眉,没有答话。
或许远不止昭阳公主一个人有过如此思量:大行皇帝只有承永东宫和昭阳公主一双儿女,东宫太子一去,嫡长公主就是正统储君,大行皇帝有什么理由不立昭阳公主?储位空悬是朝纲不稳的征兆,在靖安朝就得到了印证的事,昭阳公主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为何大行皇帝还要重蹈覆辙。
中宫好像也早已习惯了昭阳公主的冷淡,承永东宫去后,她们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你也从未想过,为何天家和本宫会疏远、慢待你——当然,你也不在意。你骨头这般硬,自认正道直行、光明磊落,那么遑论旁人如何苛待、打压你,你都不放在眼里,也不屑去争执……你和先太子实在太像了。”
昭阳公主心中一恸。六年了,承永十一年后六载春秋,再没有人以这样的口吻同她提起过宣衍。她露出一丝苦笑:“衍兄他……自然会做得比儿臣好的。”
“万不可再这么说。”中宫忽而严厉道,“而今你是储君,再过半个月就将位临九五,承帝王之统——大景国朝君主,如何能说自己不如人?”
这话说得太过冠冕堂皇,以至于昭阳公主心里有些腻味。她虽是心甘情愿居于承永东宫之下,但不代表她看不明白这些年天家和朝臣对她变着法儿的作践。国朝文治武功并重,而武将终归不坐朝堂——她和宣衍从出生开始就已经被安排好了位分,说得好听些是太子坐江山,公主打天下,可谁又真心希望国朝出一位权势滔天的镇边大元帅,而这大元帅又恰是位嫡长公主呢?
季太傅那帮眼高于顶的清流党从前一直对东宫赞不绝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