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下不来床,幼弟还在小不顶事,全靠阿沉一个人照应。
生活抠抠搜搜,分外拘谨。
孟湘湘抬眼看了看阿沉,圆头圆脑,样貌清秀,还没脱稚气,有些娇弱的模样,让她承受这些是有些辛苦了。
她取下腕上的红玛瑙手钏,轻轻放到案前,“送你了。”
“小姐,我不能要……”
“没事,我就喜欢送人东西。”
她只管低头画着,说出的字句却都仔细掂量,生怕太过刻意让阿沉觉得失了尊严。
聒噪的琴声终于停下来,孟湘湘微微呼出一口气,伸出手对着她画了半天的扇子忽闪了几下。
墨迹微干,她端起扇面对着光端详许久,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阿沉也伸过头来看。
不是传统的水墨画,毛笔的笔触十分不稳,画着一个滑稽的小火柴人,手里拿着双剑正舞得虎虎生风。
扇子的另一面,是孟湘湘亲笔写得分外扭曲的四个大字。
天下一流。
阿沉眉头微皱,不确定地问:“小姐画的这是……郑公子?”
印象里造型古怪的双剑,只有郑子潇会用了。
孟湘湘越看小火柴人越喜欢,“是啊,可爱吧。”
“可爱是挺可爱,但这个笔法,有些新鲜。”
“你就当是我自创的吧,之前父亲给的扇套扇盒呢?”
阿沉忙小跑到一边的柜子旁,取出个碧绿吉祥纹的小盒子,上面还拴着块白玉扣,挂了黄金穗子。
孟湘湘小心翼翼打开扇盒,把扇子套工整了,才交给阿沉,“送去梦园,给郑公子。”
阿沉苦笑着接过扇盒,转身就要离去。
忽然门外传来了阵镣铐声,孟湘湘手里的笔杆子一顿,轻轻放到了笔洗边上。
阿沉连忙关上门,封住外面的喧嚣。
“是那些游街的奴工吧?”孟湘湘停在阿沉面前轻声问道。
“是。小姐别看了,看了心里难受。”
孟湘湘深吸一口气,侯府里亭台屋舍精致,只有淡淡的熏香味,她鬼使神差地推开门,一路走到侯府门口,穿过满目琳琅朱翠,远远望去。
一排奴工□□着双足,浑身是血,头上和腿上尽是淋漓不断的泥水。明明晴空万里,他们浑身却潮湿一片,破麻布衣难以蔽体,冻得抖动不止。
每走一步,镣铐声都在咔啦咔啦作响。
他们缄默着,偶有抽泣声,或者□□声,伴着鞭笞之音。
与侯府的熏香截然不同,街上腥臭扑鼻,两边路过的人却置若罔闻,喝茶的喝茶,吃面的吃面。
孟湘湘一阵恶心,头晕目眩,扶着墙壁才勉强站稳。
耳畔传来夫人严苛的声音,“谁让小姐看这个的?把她拉回去。”
她被架住胳膊,双脚几乎是拖在地上走的,后脚跟一路磨损着,催出片火辣,浑身上下更像是触了电。
一名奴工听到响动,朝她看去,他双目不似富贵人家那么清明,反而混沌不堪,红血丝和昏黄糊在一起,连瞳孔都开始晕散发灰。
那夜的动乱远比今日惨烈,被这双浑浊的眸子注视着,还是让人心底发寒。
他无端的恨意,是对朱门高院的恨意,平均散布到世家贵族的每一个人身上。
“世家走狗,焉知我苦!”
那人浑身剧烈颤抖着,指着孟湘湘撕心裂肺呐喊起来,一声起,而百人应。
朱红府门应声关闭,挡住满目艰苦,却没挡住一片怒喝,还有不绝于耳的鞭声。
孟湘湘垮在阿沉身上,第一次感受到了直白的仇恨。
在这个时代之中,不知道算不算阶级对立,但是站在上层有闲阶级的孟湘湘,并不愿意肖想奴工的境遇。她还习惯对每一个发传单的人微笑说谢谢,对遇到帮她收垃圾的环卫工人以礼相待。这些人自食其力,于她自己没有什么不同。
奴工直白的恨意,让她忽然觉得和这些人从来没有站立在一个水平面上,那夜的刀剑相向也变得理所应当。
“你应当做好你该做的事情,不然我们孟氏也会沦落成卑贱的奴工。”
夫人站在一旁,声音凛凛。
“靠自己的双手吃饭,卑贱吗?夫人你靠什么吃饭,你的婚嫁?”
孟湘湘骤然转头,几根头发黏连在额头和脸庞上,显得她有些疯。
“我靠圣上。皇恩浩荡,圣上眷顾孟氏一族满门忠烈……”
“孟氏满门忠烈关你什么事,老祖宗拼杀战场又不是你拼杀战场,你是在软饭硬吃吗?”
突然被扑头盖脸一顿吼,关谷冬有些不敢置信。
她眉尾飞扬,抬手扇了扇鼻尖萦绕不断的恶臭,冷笑着说:“家族本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倒心疼起外面的贱奴了,还知道尊卑贵贱这四个字怎么写吗?”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孟湘湘摇晃着站直了身子,她知道想要改变上层人的想法,对贫苦之人产生怜悯几乎是不可能的,一句尊卑贵贱就可以解释一切。尤其是夫人这样的内苑妇人,被四方墙壁闭塞视听,到最后只能看到一座侯府,再也看不见其他。
不知道是长陵可悲,还是夫人可悲。
亦或是这没有科举的时代下,任何一个运气差一些的人可悲。
孟湘湘把头发捋整齐,忽然想起来郑子潇那副端方的模样。她有样学样,学不出那温润的笑,只能皮笑肉不笑,兜起手,“你只不过比他们幸运,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