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台大狱,又叫做活地狱。再铁骨铮铮的汉子进来,也要被斧钺刀锯吓得落泪。
血气闻久了,小吏也觉得恶心,手里木杖一松掉落在地上。
审问郑子潇的兰台属官换了一批又一批,实在是撬不开他的嘴,又不能真的将人弄死,一时间这些凶狠狱卒也感到无措。
见过钉子,没见过不要命的钉子。
侍御史理着官服进来,看了眼绑着的人,满身上下不成人形,也有些反胃。
小吏见到他宛若见到救星,“大人,能用的全用了,剩下的再用人就没了,上头说不能杀,这可怎么是好?”
侍御史也为难,他这么些年,硬骨头见过不少,但郑子潇像是没什么害怕的,像个即将离世的鬼魂,任凭他们羞辱折磨。但侍御史也明白,此人在蛰伏。只要给他机会,他恨不得杀死所有人给穆王陪葬。
他走到郑子潇面前,看血顺着头发一股股往下流,百味杂陈。
侍御史对他道:“火器之事那些学生已经招供,你可认罪?”
“无罪。”
简洁利索的两个字,换来二十多次杖刑。
侍御史在一旁看他只管挨打,一声不吭,心里也奇怪。案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点不点头没有区别,为何王府这些人拼了命也不认罪,硬生生要给自己找苦受。
“停,让他清醒清醒。”
郑子潇微微抬眼,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明。
侍御史冷冷道:“点一下头这么难吗?”
对方却道:“王爷只想守护寸寸山河,从未有谋逆之心。”
“那你说说火器的事情吧,谁参与了,穆王有没有窝藏其他的火铳。”
郑子潇瞬间松散下去,直勾勾地盯着侍御史。
他目光里的绝望,看得侍御史心里发毛。
一行泪从他上挑的眼尾滑落。
郑子潇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穆王待他太好,怕他受牵连,什么都不愿告诉他。
因为穆王知道这是条险路,不愿让他陪同前往。
他什么都不知道,因为自始至终他活在穆王的保护之下。连穆王身死,那些未了之志,都不能替他实现。
郑子潇合上眼,任窗外的月光淋在脸上。他高扬起头,维持着尊严,却恨自己苟活于世,无能无用,连辩驳的资格都没有。他甚至没办法找出杀死穆王的真凶。
侍御史拿捏半天,还在思索怎么用刑更有效,却听到他开口,“大人,害死王爷的真凶是谁?”
“穆王是死于宅院走水。”
“他不是。”
眼前的获罪之人伤痕累累,仍在垂死挣扎,“大人,我命微薄,不足挂齿,然王爷心怀天下,忠于圣上,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望大人念及王爷一生辛劳,还王爷一个清白。”
侍御史说:“可穆王罪行昭昭,已经是事实。”
囚室的空气都是凉的,侍御史察觉到,郑子潇已经没有求生的欲望,唯有一丝挂念,就是穆王的清白。可他自己只是个例行公事的小官,做不了主。
火器之事于国于民确为好事,侍御史明白,这一片狱里的人,都是要死在帝王疑心里。他们有罪,罪名是执念太重,不愿苟且于富贵之中,一心要与官场浊气斗个鱼死网破。
在案卷上记录好后,侍御史走出大狱,拼命喘息,想要涤清胸腔的血腥气。
他推开兰台大门,却见到骇人的一幕。
数不清的民众立于兰台门前,身缚白绫,目光炯炯瞪着自己。
从面色上看,多是些瘦弱的贫苦人,也有清流书生。
侍御史便呵斥道:“放肆,大胆刁民,岂容尔等冒犯兰台威严,本官命你们速速散去,不然全数羁押。”
“我们为穆王悼念,为延成侯伸冤。”
混杂在人群中有人说道,一人出口,众人纷纷附议。
他们有的是花浊大疫中受过王府庇护的人,亦有将士家眷,祖先曾在赫南将军麾下为长陵打江山。
侍御史说话的气势不由得弱下去,“你们可知这是何罪?”
“赫南将军一生戎马,打下长陵的寸寸山河,后人必不会是奸佞之辈。”
“花浊不能没有火器!”
中有一书生,手捧白绫,高声背诵着《延成·赫南志》,正是长陵开国皇帝亲笔所作,他声音嘹亮,回荡在街上,朱雀大街顿时响起附和之声,不断向侍御史逼近。
侍御史只得往后退,“你们是要造反吗?”
民众下跪,纷纷高举白绫,满街繁华瞬间浮起一大片白。
“求圣上开恩,宽恕穆王忧国忧民之心,宽恕延成侯谆谆报国之情。”
金甲卫迅速赶来,将这些人全都围起,试图驱散。
姚仇横在马前,手握长枪直指领头背诵《赫南传》的书生,银枪马上要刺向他,他却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嘴中仍背着,舍命不渝。
姚仇见状只能收枪,一贯的暴力镇压此时失去成效。
他才发现权贵们喜欢挂在嘴边的刁民愚民,都是自己脑子里虚构的。真的善待百姓,付出的好百姓都会一点一滴记在心里。
他们记得穆王的好,便也愿意舍生而取义。
真不知愚昧的到底是民,还是金缕玉衣包裹的权贵。
他翻身上马,在金甲后望着兰台前的兄长。
他不知道姚儋会怎么处理此事,但他衷心觉得,为了长陵,火器营一定要建下去。
不想几日下去,聚集的民众越来越多,最初金甲卫还能镇压驱赶,到后来书院的书生开始罢学,部分商户停市,流民高举白绫,将兰台堵了个水泄不通。
百姓与权贵的矛盾终于到达剑拔弩张的时刻。
姚仇上报朝廷后,庆和帝第一反应是将这些人悉数羁押,却被许文劝了下来。
许文见庆和帝怒极,便详细与他分析,“陛下,人数众多,大疫之后本就人心不稳,延西战事不断,容不得长陵境内再生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