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的冰块仍然是个稀罕物。
许远忘了,这里是江南,许府的祖宅虽在众人眼中应有尽有,但冰窖的确是没有的。
若是在长安……
在钱塘度过的这几个月,快意无忧,直到今日此刻,许远才第一次有了想回到长安的念头。
在许远失神的瞬间,张巡已经来到了许远的身边。
“不必担忧,说到在钱塘哪里能寻到冰,可是再简单不过了。”张巡笑道,“书院旁就有一位能帮得上咱们的忙。”
“冰酪店!”南八恍然大悟,兴奋地抢答。
“荷妹!”许远如梦初醒,“还是巡弟思虑周全,从这里到东麓书院,路程还更近些,我现在就去传唤小厮套车!”
既已决定要将朝颜公子带回钱塘医治,三人当下便动身返回。
南八坐在马车之外驾驶着辕马,许远、张巡还有朝颜三人待在马车之中。马车沿着华亭县沿海的村落一路往钱塘的方向驶去。
一路上,南八都在喋喋不休地炫耀着自己驾驶马车的技术,盛赞自己不论是划船还是驾车,都天赋异禀,无人能及。
“说大话的功力最无能人及了!”张巡时不时附和几句,他瞥了一眼南八掌心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许远并不说话,他坐在昏睡的朝颜身边,掀开了车窗上的帘布,沉默地看向窗外,神色凝重。
破旧坍圮的泥房零星地散落在距离海潮不远处的地方,脆弱地仿佛下一秒便会被澎湃的浪潮拖拽到大海深处,而泥房之前,便是盐民们世世代代,辛苦耕耘的盐田,盐田四周,则是面黄肌瘦,躬腰驼背的盐民。
近处看,洁白的盐田如同菜畦一般规整,远处看,这些小小的白色的方块,便如同一粒粒小巧可爱的糖块。
他们的车马一直在沿着海边行驶,湛蓝的天,火热的风,还有连绵不绝的海潮声,都从帘布的缝隙中涌了进来。
张巡问道:“可是还在担心朝公子?我们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了,药丸的药效也开始显现,我摸着,朝公子额上已经没有那么滚烫了,说不定不需要去荷妹那里买冰,他就能退烧了。”
“与朝公子的事无关,”许远说道,“我是在想那天学堂辩论的事。”
沉默的气氛就这样突如其来。
他们出来了这么久,还从未有人提起过那天的争端,没想到还是许远主动说起那件不愉快的事。
“那天……”张巡轻咬了一下嘴唇,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那天,我的心绪不定,太过激动,口不择言,是我对不起远兄。”
许远忽然绽开了一个笑容,张巡终于愿意开口叫他“远兄”了,而不再是疏离又别扭的“许公子”。
“学堂论辩中巡弟所言,还有那一夜我偷听到的,南八所说的拉船纤夫的事,近日来总在我的脑海中回荡,”许远拍了拍张巡的肩膀,轻声说,“我思来想去,巡弟所说的话,鞭辟入里,哪里挑的出错呢?就连南八,也比我强多了,说到底,问题还是在我,是我从未真正体察过世间疾苦,是我的错才是。”
张巡听见许远竟然将造成争端的所有责任都认下,还向他道歉,心中五味杂陈,他连忙说道:“这件事怎么会是你的错?这分明是我……”
许远的疏忽在于他离底层的泥泞太远,难以想象真正的贫困与苦难。
可是,他的生来优越算什么错呢?累世富贵又有什么错呢?
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许远来为此道歉。
“是啊,”许远温和地打断了他,说道:“我知道巡弟想说什么,我自幼长于长安帝都,入目皆是盛世风流,长安城的繁华,仿佛永生永世都不会停止,而钱塘地处江南,人情物美,虽不及帝都,却也担得起自古富庶。钱塘与长安便是我待过时间最长的地方,在这次旅程之前,我从没到过华亭县,只知道既然有山贼作乱,就该尽快剿灭,平复纷乱,却不知道在盛世的表象下,还有多少人正在苦苦挣扎,哀苦无依,求生无门。”
“何出此言?”张巡叹了一口气,“是我错了,我不该如此疾言厉色地对待同袍,更不该这样对待……我的朋友。”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在遇到朝公子的前一日,我曾独自外出,没有和你们一起行动。”
“自然记得,你说你要替许大人探望一位居住在华亭的故友,然后便消失了整整一天,直到很晚才回到客栈,回来之后便倒头大睡了。”
“其实我对你们说了谎,父亲在华亭并没有什么故友,”许远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是去探访了海边的盐民。”
“哦?”张巡吃了一惊,“那你有何发现?”
“贼为何为贼,盗因何为盗。”
许远淡淡一笑,“在华亭县的各个沿海村落里探访时,我一直在回想你说的这句话,耳闻不如亲见,那一日,我找到了答案。”
许远的眼中含着温柔的光,他缓缓说道:“海边是盐碱地,种不出庄稼,是真正的万物不生,居住在这里的人没有土地耕种,衣食之源寥落,可人活着,就得想法子穿衣吃饭,填饱肚子,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靠海为生,而靠海为生的要义无非是两个字,”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煮海。”
“煮海?”张巡不解,“你说的煮海,指的可是煮海为盐?”
“正是。”许远点了点头,“潮水来去,盐民们就想办法将海水拦截,积存下来,然后再将海水晒干,将泥沙冲走,经过风干日晒,将海水溜制成盐卤水,再用一口大锅将盐卤水熬煮成盐。居住在海边的盐民,家家户户都有一口被称作‘牢盆’的大铁锅。”
“都说耳闻不如亲见,看来这一次,你获益匪浅啊。”张巡听得非常认真,不住地点头。许远所说的这些事情,他也是第一次知道。
“把大海变成晶莹细腻的盐,这个过程并不容易吧。”
“是啊,牢盆底下的火是不能熄灭,而烧火就需要柴,盐民们还得每日上山砍柴,若是在危险的山中遭遇了豺狼虎豹,或是不小心跌落山崖,就是有去无回,丢了性命也不稀奇。他们就这样不敢停下地日夜熬煮,才能得到在我们的饮食中随处可见的盐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