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远看着张巡认真的模样,温柔地笑了笑,他抬头朝门外望去,越来越多的学生背着书箱沿着风雨连廊走来,墨发白衣,意气风发。
天气越发地暖了,想来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能穿上轻薄的春裳了。
院墙外,尘土飞扬,只见一群乞儿,一手捏一个钱袋子,嬉笑着狂奔,几个灰头土脸的学生狼狈地跟在他们后面急追不止,好好的一身白衣也变的脏污不堪。
冲在最前面的那个肤色黝黑的男孩,脸上盘踞着一道骇人的伤疤,他回头看了看这群体力不支,七倒八歪的学生,轻蔑一笑。
散学后,江水畔,余晖下。
“胡闹!这实在是太胡闹了!”张巡的胸口起伏,险些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他指着南八和其他几位男娃,斥责道,“怎么被伤成了这样?”
张巡和许远并肩而立,面色凝重,在他们面前,五位男娃颓丧地蹲坐在沙地上,每张稚嫩的小脸上都有擦伤。这些擦伤深浅不一,红肿醒目,一看便知是与人斗殴所致。
而南八所受的伤最重,除了各处擦伤之外,他的右手臂上还有两团新添的淤青,嘴角不知挨了谁的拳头,紫红肿胀,挂着血痕。
南八牙关紧咬,面有恨意,仿佛一匹被冒犯的小狼。
他用手掌大力蹭掉嘴角的血迹,厉声道:“我本想领着小九他们去食店里吃顿好的,谁知拂翠楼里那帮势利的杂碎,竟敢看不起我们!不仅不给小爷们上菜,还将我们大棍子赶了出来!真是气死小爷了!”
“什么?拂翠楼竟然如此无礼?”张巡转念一想,突然问道,“不对啊,这拂翠楼是新城数一数二的食店,价格不菲,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不会是吃霸王餐吧?”
“嘁!”南八从裤兜里掏出四五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在张巡面前得意地摇晃,“看不起谁?小爷今日有的是银子。”
张巡脸一沉,“你又抢谁了?”
南八脸上的惊慌一闪而过,他连忙将钱袋收好,支吾道:“小爷自有来钱的门路,不用你管!”
张巡与南八相识多年,对南八的行事一向了解,如何能不知这银钱是从何处得来。
张巡又急又气,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怒道:“打家劫舍,来路不正!怨不得拂翠楼的人打你。”
“你说什么!”南八冲到张巡跟前,直视着比他高半个头的张巡,目中喷火,“你有你娘,砸锅卖铁也要供你搏个功名,许远他爹又是京城里的大官人,家里金山银山享用不尽!我们呢?”
他的指尖依次扫过背后那些伤痕累累的男娃,“我们这些没爹娘看顾的,从小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被人看不起。既然老天待我们残忍,那我们便少不得要靠自己与天挣命!你们这些连肚子都没饿过的公子哥又懂个什么!”
“与天挣命就是这么个挣法?”张巡气极反笑,“也不看看自己被人揍成什么样了。”
“小爷是什么人,能被他们揍了?”南八瞪着眼睛,嘴硬道,“我这些伤都是自己不小心摔的!拂翠楼的人不做小爷的生意,不招待我们,那便也别想做别人的生意!小爷方才就把他们的店掀了!”
“逞匹夫之勇,图一时之快!你可知,掀了人家的店,此时倒是爽快了,他日,拂翠楼的人若是寻你的麻烦,将你卖了都陪不了人家店里的损失!”张巡差点被南八气晕过去,只好扶住许远的肩膀,稳住身形。
“赔他大爷的!”南八大手一挥,满不在乎道,“敢看不起我的人,我便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他的眼中闪烁着狠戾的光芒,“他们若是想寻仇,只管来找我!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的棍子厉害,还是小爷的拳头厉害!”
张巡扶额,感到头疼欲裂,“你的拳头天下第一厉害又如何?人家表面上惧怕你,实则心里还是瞧不起你!而且,只你一个便罢了,小九,小十他们五个人的安危呢?他们比你都还要小上几岁呢,你且仔细看看他们身上的伤!”
南八怒不可遏,他回头看了一眼鼻青脸肿的小弟们,撸起袖子就要往拂翠楼的方向跑去,“奶奶的,敢伤了小爷的人,小爷要是不出这口恶气,名字倒过来写!”
“你都将人家店给砸了,还想怎么闹!”张巡急了,他一把将南八拉住,大声道,“你要是再胡闹,我们就绝交!”
天不怕地不怕的南八,本就最恨被人威胁,受人挟制,可张巡的这句话竟然起了作用,南八脚步一顿,仿佛木桩般定在地上。
“少拿绝交威胁我……”南八骂骂咧咧,“要绝交,五年前怎么不绝交?”他瞪了张巡一眼,但脚步终究是没有再往前一步。
许远一直沉默着,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群跟着南八讨生活的小娃娃。
他们蓬头垢面,脚踩草鞋,面黄肌瘦,消瘦的身子仿佛只剩下一副骨架,在破洞的粗布麻衣之下空荡荡地摇晃着。他们虽极其年幼,却有着锐利的眼神,他们用这样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世界,拳头紧握,随时防备着所有企图伤害他们的人。
不同与张巡的急怒攻心,滔滔不绝,许远深吸了一口气,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在今日之前,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小九,疼么?”许远走到那个名叫小九的男娃面前蹲下,伸手拍了拍他的头顶,仿佛温和的兄长。
他柔声问道,“你告诉我,你们究竟是为了什么一定要去拂翠楼?”
张巡看着许远的侧脸,打从心底里佩服许远的好脾性。无论发生多么令人生气的事端,他都宁静理智,不忘问出闹剧背后深藏的原因。
小九侧头瞥了南八一眼,圆润稚嫩的小脸上满是伤痕,他瘪着嘴,犹豫着要不要回答许远的问题。
终于,在许远鼓励的目光下,他嗫嚅道:“小十的娘亲死之前,常常在春天做嫩菜花焖饭给他吃,是小十想吃菜花焖饭了……老大听说拂翠楼里常有这道菜,这才带着我们去了一趟拂翠楼。”
小九的声音越来越低,在一片沉默的气氛中,那个名叫小十的男孩忽然揉着眼睛,低声哭了起来。
张巡的目光闪了闪,许远或许不知道,但他清楚这群孩子的来历。
他们大多是穷苦流民之子,有些是家乡遭遇了饥荒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