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天色已经不早,用过午膳,吃吃茶,观观书,一个白日便这般流水过去了。外间的纷纷扰扰,是非曲直,都不曾入她的耳。
傍晚时分,流朱小跑进来禀报,说敬事房的总领内监徐进良方才传旨,要甄嬛预备着侍寝,凤鸾春恩车也一早候在外头。
甄嬛梳洗完毕,看向菱花镜中的自己。只不过一日之差,那个方才及笄的女子眉宇间已见着了明媚的春意。她竟是后知后觉,原来自己已切切实实地告别了少女时代,成为这芸芸后宫中的一员。
逝者如斯呵。
“走吧。”
她将铜镜扣倒在妆奁前,漠然起身,依旧由槿汐随侍登舆,一路宫车辘辘入了仪元殿的东室。
此次较之昨夜,甄嬛显然淡定了许多,至少不会丢人到流泪——从现在开始,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所以她无所畏惧。过去与将来,这辆车都坐着不知多少满怀欢喜、期待与骄傲的宫嫔,然后走向她们或悲或喜的结局。
步下车驾,芳若一早迎候在殿外,见了甄嬛忙上来搀扶,轻声道:“皇上还在西室批阅奏折,即刻就好。请小主先去东室等候片刻。”
芳若领她到东室后便告退。甄嬛独自等了须臾,玄凌仍然未来。重重纱帷外依稀可见西室灯火通明,因是御书房的缘故,嫔妃等闲不能进去。左右无趣,她便走到烛台边,用剪子去铰烛芯。
烛台边是一盆凌波仙子,白瓣黄蕊,小巧可爱。甄嬛随手拈下一朵,轻轻簪于鬓角,发间就有了清淡迷离的香气。
忽然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是玄凌。甄嬛并不回头,玄凌在她发心轻嗅了嗅,缓缓笑道:“朕的莞卿果然是雪一般心肠。清郁静美,浮动生香。”
“皇上喜欢,便是这花朵的福气了。”甄嬛静静微笑,转身见礼如常。
冷不防瞥见桌上搁着一碗热腾腾的饺子,心中便有了计较。但见玄凌虚扶一把,拉着她一同坐在榻上,笑问:“饿不饿?朕叫人预备了点心给你。”
甄嬛知道这饺子看上去味道似乎很好,却是生的,因看着玄凌让道:“臣妾不饿。皇上先用吧。”
“朕已在西室用过了,你且尝尝合不合口。”
见玄凌执意,她推辞不过,也只好满足一下玄凌的恶趣味,遂依言咬了一口。半熟的面皮和里面生冷的馅料味道可想而知,她慌忙吐了出来,推开碗道:“生的?”
玄凌闻言笑得促狭而暧昧,很像恶作剧得逞的邻家小孩:“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甄嬛羞急地轻轻啐了他一口,扭转了身子赌气。玄凌便起身走至她身前,又扭了身子不看他,如此几次,方低了头。一切落在玄凌眼中,便是娇憨可掬,遂俯下腰身轻笑道:“朕的莞卿生起气来更叫人觉得可爱可怜。”
甄嬛腹诽一句:无聊。方低声道:“皇上戏弄嫔妾。”
“好了好了。”玄凌将甄嬛揽入怀中,好言劝解,“朕并非存心戏弄你。这一碗饺子合该昨晚就让你尝了,朕听闻民间嫁娶这是不可或缺的。宫里有规矩拘着,朕虽不能一一为你办来,能办的自然也全替你办了。”
甄嬛心念一动,或许这就是玄凌的症结所在。说他不在意甄嬛是不可能的。玄凌是把能给甄嬛的都给了她,只是都给的不彻底、不纯粹。
不禁轻轻一笑,仿佛心底最深处的柔软被触及般感动万分道:“皇上这样待嫔妾……”
玄凌的声音渐渐失了玩笑的意味,微有深意,“朕那夜在倚梅园里第一次见你,你独自跪在那梅影缭绕里祝祷,那种淡然清远的样子,仿佛这宫里种种的纷扰人事都与你无干,只你一人遗世独立。”
甄嬛低低道:“嫔妾没有那样好。宫中不乏丽色才德兼备的人,臣妾远远不及。”
“何必要和旁人比,甄嬛即是甄嬛,那才是最好的。”玄凌眼中颇有刚毅之色,可是话语中挚诚至深,竟让人毫无招架之力,连知晓后事的甄嬛自己都险些相信了。
可是若真得最好、真得独一无二,又何来那“除却巫山非云也”之叹?甄嬛忍不住想起在现代的男友,口中说着爱她,最后还不是为了钱和她的妹妹订婚,最后还两个人合谋设计了那场车祸?若非上天眷顾重活一世,只怕此刻她只能含恨于九泉了。
所以这狗皇帝的话,听过当个笑话开心开心就够了,何必跟自己的心情过不去呢?
甄嬛仰头与玄凌对视,烛影里他的目光出神却又入神,那迷离的流光,滑动的溢彩,直叫人要一头扎进去。
就好像,真得爱她一样。
不知这样对视了多久,玄凌的手轻轻抚上她的发际,缓缓抽|出那支羊脂白玉发钗,任乌木般的长发如瀑滑落。
又是,一夜缱绻。
七夜。一连七夜,凤鸾春恩车都如时停留在棠梨宫门前,载着甄嬛去往仪元殿东室。玄凌待她极是温柔,总是用那样柔和的眼神看她,仿若凝了一池太液春水,清晰的倒映出她的影子。龙涎香细细,似乎要透进骨髓肌理中去。
亦或者,是在透过她,去看一个已经回不来的人。而关于这点,甄嬛从不深究。
毕竟接连召幸七日是从未有过的事,即便盛宠如华妃,皇帝也从未连续召幸三日以上。如是,后宫之中人尽皆知,新晋的莞嫔分外得宠,已是皇帝跟前炙手可热的人了。于是巴结趋奉更甚,连甄嬛身边的宫人也格外被人另眼相待。
但有槿汐耳提面命,除却几个眼皮子浅的,很快被送回了掖庭局,其余半分骄色也不敢露。
对待这种人,甄嬛从不心软,为首的打发,底下的则全都安排到见不得人的偏殿洒扫。棠梨宫众人遂知,想要继续靠着小主荣耀下去,就要足够听话,当个懂事的哑巴。
第八日晨间,甄嬛循例去给皇后请安,也巧了那日妃嫔去得整齐,虽不算迟,但被大半嫔妃眼睁睁看着进门的感觉也着实尴尬,想必是所有人都铁了心想看她的笑话。
她恍若不知,仍旧规规矩矩地依礼一一拜见,按位次坐在眉庄旁边。
从眉庄的表情来看,说不吃醋是假的,但待她依旧和善热络。当下便寒暄几句,不过片刻,皇后出来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也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