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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行(1 / 3)

极为罕见的,张之维做了梦。

清早,他去三清殿里洒扫。推开殿门,先至香案前把花瓶烛台揩抹干净,不料从香案下钻出一道白影,直蹿向殿外。张之维提着扫帚赶去,看清原来是只白猫,却不知何故停在门槛前,静静地看他。

猫的毛色不是纯白,而是微微夹着一点花灰,蓬松鲜亮,圆而大的一对蓝眼睛像琉璃,很专注,很深沉地盯着他。

张之维在山上见过野猫,在山下见过驯养的家猫,像这样美丽而奇异的猫,他从来没有见过。

它意态安闲地蹲伏在门口,张之维向前一步,它柔软的长尾巴在地砖上轻轻地摇动。一步一步,张之维也来到门边,蹲下来,试探着伸手摸了一下它的脊背。

触感温热柔滑得不可思议,他的手掌宽大,几乎能完全笼住体态纤细的白猫的腰身,顺毛捋了几下,越摸越上瘾,得寸进尺地滑到猫的下颔,屈指搔弄它颔下柔软的皮肉。

猫仰起脸,眯起双眸,似乎十分陶醉,尖尖的耳朵沐浴在光线下,因为皮肤薄,粉红色的血管结构清晰可见,张之维干脆放下扫帚,又伸出魔爪。

它动了动耳朵,张嘴打个哈欠,从他手底下溜脱,跳出门外。张之维下意识就抬脚跟过去,跟着它来到梅树下。此时原是早春,正是山中梅花盛开之时,满树寒花怒放如火珊瑚,白猫扑上花枝,震下几片落花。它嗅了嗅花朵,探出爪子去拨弄。

张之维不免失笑,它初时给自己留下的神秘美丽的印象过于强烈,以至于他忽略了这不过是只猫的事实。

天虽然冷,也有鸟儿叽叽喳喳啼鸣不休。一只麻雀落在梅树上,就在这一刹那,白猫跃离花枝,飞扑而去叼住意欲逃走的飞鸟。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张之维本能地伸手,让猫落入自己怀中。

猫仍旧是美丽的,微微夹着花灰的雪白毛发,琉璃一样的蓝瞳,很无辜地望着他。只是嘴角染着血,麻雀火柴似的细脚挣扎几下,不动了。

他这才想起,猫本就是会吃鸟的。

张之维睁开双眼,估计自己睡了两个时辰,还是有些缺觉,大约因此心浮意动,做了梦……等一下——

他在枕头上一转眼,果然有人坐在凳子上,托着腮凝视自己。

不是别人,正是唐沅。他——不,她支起右膝,右手支在膝上托腮,恰是水月观音的姿态,赤着的左脚从洋纱长裙下垂落,便踩在张之维铺盖边上。唐沅的面容沐浴着入室晨光,比昨夜更为清晰,也更显昳丽。

正因如此,情形才越发不妙。

张之维当即抓紧被子护住胸口,弹起身子质问唐沅:

“你怎么盯着别人睡觉啊!”

唐沅被他吓得睁圆眼睛,脸上倒没显出什么,只挑起右边眉毛,道:

“我听你呼吸不对劲,所以来看看。你做噩梦了?”

“这不是噩梦的问题——”张之维深吸一口气,“你悄没声儿坐人枕头边很吓人的!万一出什么事——”

“出什么事?”

张之维有意避开唐沅的视线,却正看见唐沅踩在他大腿边的赤足。她立着足弓,虚虚踏着褥子,这是一个很不安定的姿势,踝骨微凸,白如脂玉的脚背上隐隐可见淡青色的静脉,给人一种脆弱的感觉,似乎只消伸手一握,稍稍用力就会捏碎。

……

他立刻扯回目光。唐沅问他话,他居然低着眼一言不发,这实在是反常,要说唐沅本来只想逗逗张之维,此时却有了三分认真,伸手去扶他的肩膀。孰料指尖刚触到一点儿,便被张之维抓住了手掌。

“——!”

张之维给人的感觉,和平时确实不一样。张之维筋骨固然强健,显露于外的却是皮肉松沉,神意懒散,但狮子毕竟是狮子,自有他的威势使人小瞧不得。唐沅屏住呼吸,瞳孔都因紧张而微缩。

张之维轻而易举地包住她整只手,越攥越紧,掌心热得宛若熔炉——此时此刻,这两人却都想起从前一次大闹,张之维也是这样捉住唐沅的手,还觉得她的手软似无骨,捏起来非常好玩,玩心大起捏个不停。当时唐沅再三忍让,现在她直觉危险,自腕生力震开张之维的桎梏,反手借力一推,脚尖一点跃回床上。

正是兔起鹘落,迅疾无伦,张之维调匀呼吸,心想师父平日骂他们个个肉大身沉,原来是跟武当的轻身功夫相比,确实差距很大——要他像唐沅这样推拒借力抽身而退,不算难事,但落在床褥上轻巧声微,他就做不到。

“你……没事吧?”

“七岁男女不同席,你一个姑娘家,要多注意点儿影响——”

唐沅倒抽一口冷气,盯着皱眉的张之维,表里如一地震惊:

“你居然知道要注意影响!”

这句话登时就把张之维给堵住了,气为之一窒——唐沅这不是内涵,是明涵他在陆家寿宴上不顾场合,一掌摇晕陆家小少爷的事!

虽然他没告诉唐沅陆瑾被他打哭,减轻了负面影响,但这件事本身就是张之维修为太浅,年少轻狂犯下的大失误,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当时在场众人都守口如瓶(就算是他本人,也没把最丢脸的这一茬给撂出去),外人自然不知道内情,但每每回忆,张之维都深感自己当时做的太不上道。

……

“几个意思啊?我这跟你说正经的,你还不往心里去!”张之维立刻转回话题,义正言辞地批评她,自认为代师授艺三年,气场还能唬人,多少能镇住对面这妖孽。不料小姑娘两手撑着床沿,歪头盯着他,两脚还晃呀晃的,浑身都是敷衍了事的表面功夫。

“我在听啊,真是如闻仙乐耳暂明呢。”

张之维本来也不是会拿礼数教育人的性格——不如说他才是经常被教育要更守礼不能太随便的那一方,见唐沅这样更说不下去,干脆闭嘴。

唐沅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看,很自觉地把双足缩回裙底,换了盘膝的坐姿。

两人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地上,大眼瞪小眼,一言不发。

此时天已大亮,这间旅社虽偏僻,也能隐约听见街市上的叫卖声。张之维先沉不住气,问她:

“你饿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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