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赔个不是,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啪”得一下,张之维摸了摸被打得泛红的手背,很无辜地向唐沅眨眨眼。唐沅正要说话,忽然又听门外踢踢踏踏脚步声,唱戏也没有这样一个个登场的,真热闹。她和张之维交换了眼色,都转回身。
门板嚯啷一响,一个哼着《小孤孀上坟》的侉子晃进来,先见一个高大的灰衣青年和瘦小的蓝布罩袍的少年,已是吃了一惊,再见他们背后满面泪痕的南西,恍然大悟似的,喊道:
“好哇!你们这两个小子胆子够大,连教会里的丫头都……”
边说且边背过身要跑,大约是觉得张之维和唐沅是两个人,而且张之维体格高大,一望可知不是好惹的。张之维早赶上前去,按住这侉子的肩头,右手接连戳中他身上几处穴道,唐沅叫了一声好,侉子一歪身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张之维托了侉子一把,使他不至于后脑着地,唐沅也走到张之维身边,蹲下身验看情况。张之维问:
“点得可还准吗?”
“不错。”唐沅颔首以示赞许,又说,“你刚刚要是先踢他右脚外踝的‘昆仑穴’,他自然摔倒,到时只点膻中即可,也不必再费劲点这许多穴道了。”
张之维顺着唐沅虚指的方向一看,心里立刻明白了,点头称是。唐沅伸手去寻摸方才南西上吊的绳子,对张之维道:
“你点得不重,不上一个时辰他就得醒了。醒了倒生事,还是绑上为好。”
原来点穴若是反复,必定会对人体造成不小的损伤,因此唐沅要令这侉子睡久一些,必须先解开他的穴道,才能再点。张之维弯腰从唐沅手上接过绳子,三下五除二就把人绑得结结实实。唐沅看他捆得行云流水,不禁问:
“你以前……有过经验?”
“有啊。从前我们龙虎山附近来了一窝土匪,扰乱民生,镇上也管不得。师父就带着我们几个师兄弟去,把他们给平了,绑了送官府。”张之维提起倒在地上的人,摆到墙角,慢悠悠地说,“乡里还给我们送了锦旗,‘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呢!”
“……龙虎山还真是急公好义。”
天师府除了祈雨禳灾劳民伤财,原来还真能扫荡群魔为民除害——唐沅油然生出一点敬意,想到南西一直没声儿,扭过脸去一瞧,姑娘吓得脸色惨白。
也是,看了刚才张之维唐沅纯熟若斯的剪径行为,谁不会以为这两人是惯匪?
唐沅轻轻叹一口气,向南西说道:
“南姑娘,事已至此,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们俩确实是行脚商人,不过这位……”她指指身边的张之维,“是龙虎山天师府的门人,下山游历来的。”
张之维接口道:
“正是,我们是正经人。”
这哪里是剖白分明,倒给人一种欲盖弥彰之感。
“你别添乱——我饿了,你快弄点吃的嘛。”
张之维被她推着往灶台走,很觉好笑,却也不再纠缠:
“得令——那你待会儿可得多吃点。”
“……”唐沅遥遥望一眼灶台上摆着蛇肉的大碗,只作没听到,走到南西身边,“南西姑娘你呢,是从小被教会救济院收养的吧?”
她见小姑娘苍白着脸不说话,指了指她的脚,徐徐说道:
“其实我听说你的名字,已拿了八分准。教会收养的孩子受了洗,都取教名的。何况这里的风气还很守旧,不少人家还给女儿缠脚,教会没有这个习惯。”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半晌,姑娘才涩声说。
“是教会里的嬷嬷打骂你,对你不好?”
自从基督教会进入中国以来,在中国办医院,学校,育婴堂,以此类“慈善”“救济”事业配合传教活动,信众日多,作为九省通衢的湖北,也是这批传教士最早的落脚点之一,因此乡间却不闭塞,也有天主教,循道会,圣公会等教会设立的救济院。这些冠以“救济院”,“育婴堂”,“孤儿院”名头的机构多是收养城乡的弃儿,孤儿,乞丐,倒也算是善举。
唐沅生活的天津是最早一批开埠的大城市,日常接触浸染西洋文化,亲友中也有笃信天主的,她所念的天津中西女子学校,宗教背景深厚,校长既是传教士,也是京津交游广阔的名流。
女中内部倒是不强调基督教教育,实行的是自由教学。不过唐沅也知道被收养的孩子时常营养不良,尤其是有些才送去的婴幼儿本就是病儿或是残疾,因此这些育婴堂里的死亡率相当高。
这些孩子们长到五六岁后,开始学习“经言要理”,十岁左右开始做体力劳动,如扫地,擦地,给神父修女洗衣,为幼儿洗补衣服,砍柴草,做其他杂事。像南西这样的女孩,一般还学习缝纫,刺绣,纺织,她们的一些活计也对外售卖,以资筹集善款。唐沅也知道他们是还要学一点歌舞表演,在有人参观的时候表演。这样的生活固然清苦,可照比朝不保夕的贫民,总还是有条活路。
至于犯了规矩,或是不听话的孤儿,会受到斥责和惩罚——如罚饿,罚跪,关黑屋,晒太阳,乃至于拳打脚踢,这唐沅就不能一一知晓了。
南西摇摇头,垂泪道:
“不是为这个。我……我的命苦,刚出生就被爹娘抛在修道院门口,要不是嬷嬷好心,我也不能长这么大。像经书里说的,做儿女的,在主里听从父母是理所当然,可我实在做不到……”
唐沅福至心灵一般,插口道:
“啊,难道是给你指婚么?”
南西正揩着眼泪,听唐沅这么说,望她一眼,见她睁着一双明澈的凤眼,静静地瞧着自己,脸上先是一红,复而苍白:
“给你猜着了……你大概不知道,我们虽然是修道院,可规矩和外面是一样的,婚姻大事,全是由当家修道作主。我上个月刚满十七岁,当家修道把我叫去说,嘉鱼县里一个教友的太太上年故世了,想……想娶我作填房!”
唐沅确实知道修道院里的姑娘,不一定都得奉身仕主,到了年纪也有嫁人的,自然嫁娶都得是本教的教友,但万没想到居然仍旧是包办婚姻那一套。那么仔细想来,所谓的俗世与净土,本来也就没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