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既逢主,他自然停下脚步,向陆瑾拱手问好。
陆瑾身后跟着个少女,同样是雨过天青色的薄绸衣,挽着坠鸦双髻,颈上挂一串亮晶晶的珍珠链,衬得人粉装玉琢一般。她黑漆漆的眸子和他略一相触,像是极为怕羞似的,立即垂下眼帘,脂玉般的双颊飞起薄薄的红晕,真是一位斯文腼腆的大家闺秀。
陆瑾和他互相致意,少不得再为身后的少女引荐,原来她是余姚唐氏的小姐——唐陆两家是世交之谊,然而陆老太爷专门地请这位唐小姐来陆家听戏做客,还让侄孙陆瑾亲自相送,这番深情厚谊,显然另有用心了。
陆瑾是送客,他是做客,自然两不相干,因此打个照面便又分开。
这本来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插曲,那位唐小姐的美貌虽是惊鸿一瞥,也满可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她浅浅地含笑,低着纤颈,乌黑发髻上戴着个珠子串成的蝴蝶,在风中微微颤动。然而他直觉中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违和感,因此走远后,拿眼角余光略略一扫。
陆瑾和唐小姐一前一后,慢慢地在回廊上前行,都是淡青的服色,一样的白皙美丽,犹如一对珍奇的玉器,倒使他难得想起“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这么句唱词,真可谓赏心悦目之极。
当时他绝想不到,那么一位娇怯怯,文绉绉的千金小姐居然是个厉害角色。他耽于沉思,耳边弟弟不依不饶地追问他打什么哑谜,他便以问待答:
“你看那位唐小姐——唐道长的道行如何?”
“我看她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
“这就是她厉害的地方!”他淡淡地对弟弟说,“若不是张之维站在她身边,你能看出她是个异人?”
吕慈一时语塞,哥哥这么一说,他登时也明白过来,唐沅乍看平常,实则神凝气轻,他觉察不出,而兄长却能一语道破,说明唐沅的修为绝不弱于他,甚至于可能犹在他之上。
“龙虎山还真是藏龙卧虎,一个张之维就够了不得的,还有能叫他吃亏的,现在又冒出这么个人!”
吕家的大少爷点点头,同时在心里揣摩今天这番奇遇。本来他虽认出了唐沅,可犯不上招惹她。何况又有天师府的张之维在一旁,而且一眼就能看出,张之维对她十分倾倒,果然言行里处处回护她。张之维在此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唐沅也认出了他,他们俩心照不宣,彼此试探。出乎意料的是,唐沅主动表明了身份,她这么一说,他反倒不能做什么,而且顾及陆家,唐家的面子,他很情愿为她保守秘密。
据说碧眼狐狸藏在天津某巨宅内,既然唐沅在此现身,那么十有八九,碧眼狐狸当年就是混进了唐家,说不定唐沅就是她的徒弟,恐怕正是那个大闹全性的“少年”——毕竟唐沅不曾缠足,穿上一双靴子和男子的衣裳,就像今天似的,看上去像模像样。
他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因此冒险试探她,唐沅态度坦然,好像真的不知情似的,几乎使他以为自己弄错了。然而张之维当时微微紧张的表情,立刻就出卖了她,同时他也知道张之维对唐沅的事至少知道六七分。
“四家”代表异人中的世俗势力,向来与道门井水不犯河水,又有着一层微妙的关系。听闻武当派的石门道长也出关下山,可以预见,道门中的两大巨擘,武当和龙虎,以及“四家”里他们吕家,甚至于陆家,说不定都会被牵扯进这件事里。思及此,吕家大少爷深感前途多艰,可事情担在肩上,总得一件件地去解决。
那边吕家的大少爷已明白前情后果,亦知晓为何武当的门人在天津追查一阵,又秘密地离开。这边唐沅和张之维仍继续向山顶走。唐沅也是默然,脸色虽不见得多么凝重,可一双大眼睛黑沉沉的。张之维不禁叹了一声。
“……叹什么气?”唐沅即便在沉思,也是耳聪目明,立时就察觉了,瞥他一眼,眸光微微闪烁,突然浅浅一笑,
“怎么,你后悔给我做保了?”
“你不也应承下来了?下回见到石门师叔可就有话说啦,你拜入龙虎山门下,他也只能徒唤奈何而已!”张之维愁了不过一会儿,转忧为喜,把两手向袖子里一揣一脸看戏状——哦,他才想起天热,早就把袖子挽到手肘了,他可不像唐沅,这个天气还裹得严严实实。
唐沅无语,嘴角撇了下来,差点儿没对张之维的异想天开翻个白眼。
“你这就要替师收徒,问过令师没有?”
“哎呀,你觉得自己入不了我师父的法眼?”张之维还真把唐沅那阴阳怪气的劲儿学了个十成十,“难得,真难得!”
“……”她一语不发,也不见脚下怎么施力,轻飘飘地就领先张之维数步,只留给他一个越来越远的背影。
张之维见她那轻嗔薄怒的模样,在心里暗暗地窃笑,三步并作两步,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
不消一盏茶功夫,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山顶。凡是到蛇山来的,无不是为了一观江南名胜黄鹤楼的风采。然而不同于唐人崔灏诗里所说“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如今连黄鹤楼也毁于大火,这座命途多舛,饱经风雨,几经兴废的古楼阁,至今仍不曾修复,只留下残骸遗迹供人凭吊,发思古之幽情。
在故址的附近,有十五年前湖北巡抚端方修建的西式红色洋房,高不过二层,名曰“警钟楼”。
湖北巡抚端方是光绪帝变法维新的干将,一度荣升为直隶总督,后来在川汉粤汉铁路大臣任上,因镇压保路运动而被起义新军所杀。民国元年,他的头颅竟被运到武昌,在黎元洪的命令下游街示众,可见在乱世之中风云变幻,人的命运时常不由自主。
唐沅默默仰望警钟楼朱红的外墙,在洋房外墙的墙根下,照例有卖煮五香花生米的小贩,倚在板车变守着,大锅袅袅地冒着热气。看相测字的,拄着幡来回地走,有一个向她这儿走来,可因为张之维站在她身边,那戴墨镜儿的测字先生也就识趣地走去别处了。
因为警钟楼近来托给长春观代管,因此也设了一个抽签算卦的地方,大约因此吸引了这许多人。张之维说:
“来都来了,抽根签儿再走呗。”
出乎意料,唐沅还真就乖乖地伸手去签筒里掣了根签。
既然是长春观代管,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