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是天朗气清,秋风送爽的好气候,因此中秋节的氛围竟比元宵节还要热闹。
北京有“女不祭灶,男不拜月”的讲究,在汉口,拜月同样也是妇女的专利。除此之外,踏月夜游是女子们的一项集体娱乐,据说这样可以保佑家人一年身体康健,祛病禳灾。落花巷里的妇人们也相约同去汉江边冶游,约唐沅同去,被她婉言推却了。
一转眼,就到了中秋节下。天刚擦黑,许多铺子就关上了门板,各自团圆去了。马路上却是车马喧嚷,那些平常不大出门的官太太贵小姐,今天都出门观灯夜游来了。就是一般的普通人也个个花枝招展,笑语腾腾,在街上往来着,拥挤着。汉江边上尤其热闹,小孩子们“玩荷灯”,在荷叶上顶一根小蜡烛充作荷花灯,放进水里看它们漂流。花船上张灯结彩,一些有钱的人家放起烟火,烟火喷起和树一样高的火花,红的绿的烟花在天边忽起忽落。有大商号放起花盒,这种花盒都是有形象,有故事的,《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不要说小孩子,就是大人们也挨挨挤挤地凑过来,看得入神。而那些街头无赖也大肆活跃,暗中摸索妇女,偷钱,损伤人的新衣,简直无恶不作。所以喧嚣的欢笑之中,便不时夹杂着男女的怒骂声,呼唤挤失了的孩子之声,还有起哄声,汉江的潮声都不可与之相比。
张之维和唐沅却没有去赶这个场子。因为他们到街上一看,简直太喧哗,太热闹了。人头攒动,简直是如一锅稠粥一般。
唐沅比较有先见之明,预先去馆子里买了红烧划水——“划水”者,鱼尾也,石耳炖鸡,干烧笋这三个菜“改善伙食”,也省得张之维费时费力。汉口本地的菜肴似乎不成体系,满大街都是挑着徽菜招牌的饭馆。另外还有各色月饼——唐沅因为懒得挑,干脆每种口味买了一只凑满一盒,他们俩都喜欢吃桃子和苹果,遂堆了一碟子,和月饼一并放到桌子上,连着驱虫避热的蒲扇拂尘,端到后院。
此时秋月明,秋风清,两人在一团清光里坐定,各取了果子边吃边谈。所谈的无非是中秋习俗。龙虎山四时八节都有祭仪,中秋也不例外,设坛祭月,祭祀土地,一番忙碌后撤坛,各人分得香供,无非也就是月饼瓜果。因为甜食十分难得,所以师兄弟们都很珍惜,怀义一只月饼能吃三天呢。
“总之怀义就是特别抠门儿,演得精穷——感觉抓着他摇一摇,叮当都不响的那种!”
“我们那有一句俗话,包子肉不在褶上——说得就是像他这样吧。”
唐沅付之一笑,想张怀义是演的,张之维却是真的。可见至少在心计这一方面,一百个张之维大概也不是张怀义的对手。她笑了一阵,也说起平津的中秋。京津因为近,习俗也差不多,供月宫马儿——所谓的“马儿”,并非真的是马,而是版印花纹的纸,黏在黍秆架子上,上面印诸天菩萨,下面是玉兔站立持杵捣药。北京还有一种特产就是兔儿爷,也就是兔子泥偶,大的有二尺多长,小的只有寸把高,雕工精绝者栩栩如生。至于玩花灯,猜灯谜,那和元宵节也没什么不同。
中秋还有一项要紧的,就是赏月酒——说到这,唐沅忽道:
“诶哟,还有件东西没拿。”
她返回屋里,少时捧了一只小坛子出来,取刀割开封泥,一股醪糟的甜香扑鼻而来。
“今天街上有房陵人卖酒,他们叫‘洑子’,其实也是黄酒的一种。不知比绍兴酒如何?”
她先给张之维倒满一杯,然后也给自己倒上,酒色如黄玉,古人称酒为“琼浆玉液”,琼也是玉,可见古代的酒大多是这种半透明又浓稠的玉质。张之维喝过酒,虽然喝得次数少,但从来没醉过,所以他判断自己酒量不差,只不知道唐沅怎么样。他略闻了闻酒味儿,心下稍安,看来这酒不烈,不易醉人。
唐沅双手扶着杯子向张之维敬了敬,没说什么吉利话,杯口还是低了他一些。张之维喝了一口,这酒滤得少,口感竟是绵密的,滋味甘甜微辣,倒很顺口。他一看唐沅,她雪白的脸颊上已泛起淡淡的红晕,所幸眼神清明如常。
“你瞧你,脸都红了——注意点儿!”
唐沅拿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眨眨眼:
“我一喝点酒就上脸,这也没办法啊。”
边说着她边慢慢地啜饮杯中酒液,果然脸上的晕红不再加深,只像是两抹淡淡的胭脂似的,斜飞在她面上,衬着乌浓的鬓发,格外娇媚。她说是酒量还行,就这么喝完了一杯却比之前沉默些,只是托着腮发呆,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张之维呢,酒助豪兴,话就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向外涌,挡也挡不住。唐沅含着微笑,静静地听他说话。他被看得晕晕乎乎的,等反应过来把酒坛子一拎,已经没了一斤半——一斤都进了唐沅的肚子。
他张开五指在唐沅面前晃了晃。唐沅缓慢地扇动两下睫毛,黑眸子湿漉漉的,定焦到他脸上。
……得了,这家伙原来是那种阴性的醉法,引而不发,不声不响的,外表上根本看不出。何况这种酒入口绵甜,后劲儿却大,这会儿她的酒劲估计也上来了,难怪刚才开始她就不怎么说话了——张之维暗骂自己眼拙,赶紧按住她杯口。
“你醉啦。”
“我没有。”
醉鬼第一定律,醉了一定说自己没醉。她稳稳当当地坐着,除了脸红真看不出一点醉态。她伸出手攥住张之维的指尖,试图拨去一边,却怎么也撼动不得。
“让我再喝一点。”她比划了一下,“就一点点。”
“你现在完全就是个酒鬼样儿你知道吗?”
“……那好吧。那么就请你给我倒一点点,你肯定不会倒多的。”
张之维禁不住她这种楚楚可怜的情态,给她又斟了一点,不过是盖过杯底而已。唐沅端起来一饮而尽,从杯口凝视他,忽然笑起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请你给我倒么?如果是我自己来,兴许意志陡然坚定,就一滴也不沾了。但我知道你是不会令我太失望的!”
两人同声大笑,唐沅把茶杯推到旁边,以示她戒酒之志,当真连看也不看一眼酒壶了。
既不喝酒,她顺手拾起桌边悬着的拂尘把玩,随意转圜,毕竟有根底,随便转转也像是做戏。张之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