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维发现唐沅这天不对劲。
早起时她还一如往常,甚至出门买了早点回来——就是从那之后有些反常了。她除了买面窝油饼之外,还带回一份《汉口中西报》。张之维熬了她心心念念的江米粥,她虽是吃喝说笑如常,但张之维感到她是心不在焉,脑子里显然在想别的事。要在半个多月前,他是断然看不出来的,最多也就觉得有些异常,可他如今立刻直觉唐沅的反常是与那份报纸有关。
吃完一碗稀饭,唐沅简单地收拾收拾,就去送字。张之维把她带回来的报纸拿起来一看,密密麻麻排布的铅字好似蚂蚁列阵,并且印有一些粗疏的图画,和惯常读的古书大相径庭。他从头到尾细读一遍,发现些许端倪——第二版刊印的是汉口地方新闻,其中有一条消息,说的是汉口某巨富家中遭了飞贼,失窃大量财物,损失计有五千银元以上——张之维默默算了一下,这可够龙虎山上下五六年的生活了。一般的毛贼做不得这样的巨案,难道是碧眼狐狸?他们上次探得碧眼狐狸的讯息还是在武昌治下,武昌汉口一江之隔,唐沅在武昌没寻到碧眼狐狸的踪迹,如今见了这条新闻,心里恐怕也是这般生疑。
另外还有些租界的新闻。张之维听唐沅说过,所谓“租界”,就是外国列强在中国城市里设立的外国人居住地,虽然名义上仍属于中国,但一切权力,从行政到法律都由外国执掌,是不折不扣的“国中之国”。租界多设在港口城市,唐沅的家乡天津作为第一批开埠的城市,很早就设立了许多租界,汉口是长江中游最重要的商埠,英法俄日德甚至于比利时这样不知名的小国,都能在这里画地为“界”。
果然就刊登了一条日租界的新闻,什么“玄洋社”的浪人与租界外的中国人发生冲突,打伤三名中国的商贩。看来他们在这落花巷里岁月静好,“乃不知有汉”,而外头的世界却动荡得很。
李宏赶着节下临时抱佛脚,下午也来磨着唐沅学习。他母亲李秀珍很客气,送了一包家作的桂花饼,有充作“束脩”之意,唐沅全塞给了张之维。晚上她写完了屏条,显出疲倦的样子,早早就回屋去睡了。
张之维本在刻苦攻读《伤寒杂病论》,见唐沅去休息,就把针线笸箩拿来,摸出里头那双纳了一半的鞋底,寻思明天也得去买点儿鞋面布——指尖忽然触到什么粗糙的纸质品,他翻出来一看,是一本薄册子,《教育旬刊副刊》,右下角又有一行小字“利群书社刊印”。哦,他想起来了,这是唐沅在武昌的时候从街头寻摸回来的,这几天一直看她在读,大约是下午给李宏讲学的时候顺手塞进笸箩里,过后就忘了拿出来。
他翻开第一页,标题叫做“物质变动与道德变动”,一行行看去,这原来是一篇白话文章。里面许多见所未见的新名词,什么“自由贸易”,“平和主义”,“帝国主义”,好在纵不全懂,也不影响阅读,尤其是提到的“达尔文”,“马克思”这两个人,想来是外国的哲人,他们的观点非常新颖,张之维闻所未闻。且看作者不疾不徐地从动物说到人,由中国的传统说到外国的历史,由宗教和哲学谈及风俗习惯,都大大地增长了他的见闻,并且有许多看法是他曾隐约想到,却不曾琢磨透彻的。
张之维兴致勃勃地把这篇文章从头看到尾,他虽然一心清修,却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既然师父叫他下山历练,那么他就甘心做一块海绵,汲取世俗的一切知识,并与自己在山上所学的道理一一地互相印证。
外面传来两声很脆的锣音,张之维这就知道是二更时分了,他收拾起桌上的东西,熄了煤油灯,自回房去休息。忽然想起唐沅,在她门口略停留一步。唐沅动作轻,睡觉无声无息,在外面当然听不到什么动静——
不对。
张之维深吸一口气。他无事一般地走回自己房间,打开窗户就翻出去,绕到了唐沅窗外。伸手一探,窗户果然是虚掩的。这次他却犹豫了片刻,才揭开窗板。
今夜亦是晴夜,天清如洗,月明如镜,借着月光,张之维的目力又极好,所以室内的一切都看得清楚。
屋里空荡荡的,唐沅的床榻上,帐子好好地悬着,她白天穿的那件雪青色长袍搁在床上,主人却不知去向了。
他们在来汉口的路上,不仅商定称谓和职业,对于生活方式也尽做了安排。还是唐沅率先提出房租及张之维行医的本金均由她出,另一方面,张之维自然也得承担起照顾唐沅生活的责任。事实上,虽然唐沅自嘲“写得眼花就为这一两块钱”,但她的收入还真是一直比张之维高……唐沅对于家事样样都做不来,疏懒应酬,连卖字所得的薪酬都直接交给张之维做家用,除了那天抱怨了早饭没有江米粥,可以说她是甩手掌柜万事不管。因此在家里差不多是唐沅主外,张之维主内,而且两人各安其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
唐沅唯一挂怀的就是碧眼狐狸的下落。据她说,武昌官面上的人物太多,碧眼狐狸必不敢兴风作浪;汉口多豪富之家,又有外国人的租界,鱼龙混杂,更是浑水摸鱼的好地方。她对汉口似乎颇熟悉,时常易容改扮去探听消息,只不过现在她出去都不避张之维。然而今天唐沅却一反常态,又避人耳目夤夜独行,究竟是为什么?难道她获知了碧眼狐狸确切的消息?
张之维直觉并非如此。唐沅虽然忌惮碧眼狐狸,可压根儿不怕她,她那副心神不安的模样,大概也不会是为了武当的石门周圣二人,否则就该是心烦意乱了。他扶着窗棂沉吟半晌,一片寂静之中,只有秋虫唧唧地鸣叫。淡淡的月色浸在窗纸上,一格一格的影子很是分明。
虽则他当时潜心读书,但一门之隔,唐沅竟能悄无声息地离开房间,想必在天津和北京,她也是这样飞出深闺,半夜而出,去做她诡秘难测的事吧。这姑娘真像一条能升能隐,神秘莫测的龙一般。张之维既感叹她的本事,又对唐沅的秘密主义不禁默然。
他站了一会儿,唐沅依旧没有回来。他知道不需要太为唐沅担心,即使唐沅说汉口“鱼龙混杂”,可是能难为她的人,恐怕真没有几个。
一夜平静,窗子没响,门也没动。第二天早晨,唐沅“起”得比平时晚了些,脸色尽管还有几分苍白,却恢复了以往安详平静的态度。
这一天已经是八月十四。街上比平日更为忙碌,售卖月饼的点心铺子也挂起各色纱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