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月明云淡时候,天作深青色。残月浮在中天,月影倒映江水中,波光忽明忽暗。节气过了白露,江边水气浓重,此时遍地草木及江面上,皆若有若无地晕着一层雾霭。
张之维只觉怀中唐沅柔软的身子轻轻颤动,显然她心绪激荡,尚未完全平复。当日唐沅身中石门道人点穴时,张之维曾抱她出箱笼,其时只不知如何是好,如今尘埃落定,犹似在梦中一般。
唐沅被张之维这么一逼迫,不得不坦白心意,羞闷交加,悲欣交集,以至于筋疲力竭。她将脸伏在张之维怀中,恍恍惚惚,好一阵子才清醒过来,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听到他沉缓的心跳声,身上衣衫单薄,张之维的体温较常人高些,热意源源不断地从他手臂胸膛直浸入她冰冷的肌肤之中,不禁羞愧难当,轻轻挣脱出张之维的怀抱——
“这次不怕我跑了?”
唐沅听出张之维话里的笑意,不免脸上一红,转过头去:
“……脚长在你身上,我也不会强要你怎么样。爱听就听,不听呢,随便你。”
唐沅因为才哭过一场,眼角鼻尖都透着淡红,脸上又是汗水,又是泪水,鬓发散乱,贴在脂玉一般的脸颊上,血色充盈,连双唇都浸得嫣红。张之维心中大生怜意,伸手拨开她面颊上的碎发,指尖触着她的肌肤,好似紧绷着的薄绸,微颤而炽热。她身子轻轻一震,抬眉望向张之维,眼神如被水洗濯过一般澄澈,又似乎带着许多他读不懂的情绪。
然后,她侧了侧脸,将面颊贴上他停在自己耳畔的掌心。张之维用拇指轻轻去蹭她眼下未干的泪痕,几乎害怕自己的掌心和动作太粗糙,擦伤她细嫩的肌肤。唐沅湿漉漉的睫毛上犹带泪珠,随着她眨眼的动作闪动,痒酥酥地拂过他指尖。她的手还紧紧地攥着张之维的衣襟,张之维笑道:
“你不许我走,我就在这里陪你便是。江边风寒,咱们回去吧。”
唐沅听他答允不走,登时心花怒放,双眸灿然生光,脸上微露笑容。她也发觉自己情不自禁,松开他衣襟要退一步,却被张之维握住了手。唐沅秀眉微蹙,双颊微红,道:
“不走就不走,干什么这样拉拉扯扯……?”
说是这么说,她却没有挣开张之维的手,张之维微笑道:
“路上湿滑,怕你不好走啊。”
确实,唐沅穿的是一双青缎平底鞋,底子薄,且浸了草汁污泥,是不便行走。可唐沅是何许人也?但她也不拆穿张之维,只默默地由他牵着。
两人走了一阵,张之维忽的“啊”了一声,吓唐沅一跳。
“怎么了?”
“饭还在灶上焖着!怕是得糊了!”
唐沅睁大眼睛,一时也无语凝噎。
诚如张之维所料,一锅米饭——他还特意做了白米饭,糊了一大半。这要是在山上,师父不拿□□轰得他外焦里嫩,龙虎山的牌匾都能倒着写。张之维一边心疼一边默默把焦饭从锅里铲进大碗里,唐沅换了鞋擦了脸凑过来,瞧着碗里褐色的锅巴,掰了一块吃。
“……唔!”
张之维一抬头,就看见唐沅脸皱成一团。
“你没见过糊饭嘛?什么都吃。”
“……没见过。”
唐沅这突如其来的老实头一回把张之维给噎住了。虽然他知道大小姐“何不食肉糜”不是一天两天——哦,是谁让大小姐漂泊江湖途中还这般不接地气?原来是他。
“这不能吃。我们出去吃吧。”
“还有点能吃吧?不然凑活凑活算了。你瞧你心疼的——”
“挺好的一锅饭,可惜了。话说回来,始作俑者是哪位?”
要不是为了追唐沅,张之维也不会放着灶上的饭不管。唐沅明白他的意思,不禁微微一笑:
“好啦,都是我不好。我向你赔个不是。”
张之维哼了一声,把饭铲完,他又倒了半锅水泡着,准备等吃完饭回来再刷。他抬眼一瞧,唐沅倚在灶台边,冲他扮了个鬼脸,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笑时左颊梨涡浅浅,说不出的动人。他再想板着脸,心早就软了。
“走吧,想去哪儿吃?”
唐沅微张双眸:
“哎哟,难道您是要请客?”
张之维道:
“怎么,不行吗?”语罢,屈起手指在她额上轻轻敲了一下。
“难得吃你一顿,真不容易!”
张之维一看她那狡黠的微笑,知道她是一语双关,心想这人的脾气当真是阴晴不定,这会儿雨过天晴云破月来,又来调笑他。他伸手去捏唐沅脸颊,还像从前一样——不,这次唐沅没躲,他再张臂抱她,她微笑着将脸埋进他怀里,手臂绕上他的脖颈。
两人出门吃了饭回来,唐沅说要独自待一会儿,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张之维正当整理内务之时,只听笃笃两声门响,他推门一看,是唐沅站在门口,再细看,不免吃了一惊。
原来唐沅又换了一套深青的袄裤,这正是她之前夜行的衣服,足穿黑绒平底鞋,鸦黑的头发,雪白的脸面,张之维手上掣着一盏油灯,火光照在她脸上,映在那对宝石般湿润明亮的眸子里,有一种捉摸不透的神秘感。她看着张之维,嘴角微微上扬,是张之维所熟悉的自信而狡黠的浅笑:
“我来向您请示。”
她这一本正经的态度逗笑了张之维:
“好一个贼小姐!你今天还不累?”
“还有事儿没办完。我想拖到明天,反为不美。”
“你是要去找端木小姐负荆请罪呀。”
“正是。虽然我想她差不多都知道了。”
“难道她有千里眼顺风耳?”
唐沅微一沉吟,歪着头瞧了瞧张之维,轻轻一笑。
“当然有耳报神啦。不然她怎么找着我的?她请动了江湖小栈——咱们这几来几回,都被他们盯得清清楚楚。”
张之维,没发现。
其时两人才互通心意,心荡神驰,对彼此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仿佛都是看不够一般,外物何曾挂怀?也就是唐沅事先知晓有江湖小栈的人在外面盯梢,所以留了个心眼,加之心细如发,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