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如水。还没到午饭时候,吕慈一个人在小书房里做英文教师留的作业。大哥和父亲商量好下半年送他到汉口的新式学堂上学,国学他还不怕,但入学考试还要考英文和数学,这却麻烦,所以给他请了两个老师。帮济世堂处理完和玄洋社的纠纷后,他们就搬回了吕家在汉口的一处宅邸,两位教师日日登门力图在半年内让吕慈速成为一个新式青年。
吕慈盯着眼前这些歪歪扭扭的字母,烦躁地抓了抓本就凌乱的头发,“噌”地站起,到窗边向外望了两眼,手一撑窗棂就翻出屋到了庭院里。
他绕到大书房外头,大哥正在里面与客人谈事——听声音,好像是堂叔吕本中,他说话的调子高,语气十分兴奋,因此听得清清楚楚。
“这两天永定镖局的全性妖人很不安分,大少爷你又嘱咐过要特别注意他们的动向,所以我昨儿夜里亲自去探了探。不想寅时他们大乱起来,院子里就像发了大水,一个个狂呼惨叫,丁里哐啷刀兵乱响,爬倒的爬倒,逃跑的逃跑。然后就有十多匹马冲出门,直向着城东江边奔去。又过了一会儿,院中安静下来,我们进去抓了个受伤不重的伙计才逼问出来——原来突然之间来了一个少年,蒙着脸,手持宝剑,杀的那些人不是瘸了腿就是断了手,呜呼哀哉。”
精通剑术的蒙面少年?汉口何时有这样的英雄人物?吕慈心里一动,忽然想起天津那力战全性全身而退的少年,难道是他?他和碧眼狐狸果然有关,碧眼狐狸在汉口现身,他又挑了全性。这人和碧眼狐狸是敌是友?正自寻思,堂叔又说话了:
“不止我们的人,江湖小栈也追了过去。才刚我们回来的路上,昌福街上出了事。先是客店里昨夜死了一对天津来的夫妇,男的在永定镖局里做工,和全性也有点瓜葛。据说杀人的也是个持剑少年,恐怕是那少年侠客先杀死了这男女二人,然后又去寻永定镖局的晦气。接着龙虎山的张之维去找武当石门师徒俩,正碰上找上门的全性,这些人根本不是张之维的对手,但张之维也没有恋战,带着周圣抢了他们的马匹脱身而去了。”
“石门道长不在场?”
“是啊!武当派都是这么神出鬼没的,谁知他上哪去?这一场兵荒马乱,龙虎武当两门都牵扯其中,虽然这群全性妖人份当该死,可毕竟光天化日众目睽睽,这也得跟官面上打点打点。究竟张之维为什么跟全性动起手来,据说好像还是为了那持剑的少年。这人究竟是谁,至今咱们也不知道。”
碧眼狐狸是和武当有仇,想来石门是去寻她的踪迹了。可张之维和碧眼狐狸有什么关系?突然之间,吕慈想到了跟在张之维身边那个美貌的唐姓少女。那人当时就穿着男装,若是将脸蒙上,谁能分得出男女?并且那人也说她的原籍是天津——可龙虎山的弟子怎么和武当扯上关系?
除非,是她在说谎。不,是张之维打了诳语。她从来没亲口承认过自己是天师府门徒。张之维拿龙虎山给她做挡箭牌,为的是什么?是为了在他们面前遮掩她和武当的关系。因为倘若先入为主地以为她是正一天师府门人,就绝不会把她和武当联系起来。
可是一个武当弟子跟龙虎山天师府高功混在一起,这是为什么?——要么是石门和周圣默许的,要么就是有不可告人的缘故,她虽然学了武当的功夫,却未必是武当的弟子。
不但如此,当时夜探谢家花园的那蒙面少年,无疑也是这个唐道长!端木瑾知道这人的真实身份,有意为她掩饰。而且不仅端木瑾知道,恐怕大哥也……
果然,吕大少爷挥一挥手,示意堂叔不必再说了。
“既然是龙虎山的人,总能查证出来。咱们和天师府的交情不薄,何况张之维是天师的得意高徒,全性的人死了几个也不可惜,此事不难平息。我先去看看情况,老叔您就留下歇歇,带着看看老二,叫他把作业写完了,别乱跑!”
最末一句字眼咬得重了几分,吕慈悚然一惊,心念兄长何时发觉自己潜身在此?吕本中笑了笑:
“你就是把二少爷带去瞧瞧,不也蛮好?”
吕大少爷这时已经出了房门,他因为燕居无事,穿的不是洋服,而是白秋罗长衫,淡色的头发梳得齐整,面白貌秀,像是一位斯文的富家少爷,可是他一走到院子里,眉头一蹙,炯炯的眼中闪过剑似的寒光。
吕慈摸着脑袋从屋后走出来,无奈道:
“大哥,我都写完了,你就让我跟你一同去好么?”
“兴许过一刻警署的人就得过来,你在家里跟老叔应对。”吕大少爷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最迟晚上我就回来了,到时候再跟你细说!”
他是有意不让吕慈和唐沅碰面。吕慈全都明白了,可当着堂叔的面,他也知道不能说什么,嘴撅得老高,怏怏不乐地看兄长一一地吩咐各项事务,从随从手中接过湘竹湖丝鞭,早有人把马牵到后门外,吕大少爷和伙计们翻身上马,向他们一拱手,扬鞭奋蹄绝尘而去。
话分两头,且说镖局众人直追着夺马奔逃的张之维周圣跑了两条街,到了人烟稠密的地方就有些施展不开,此时天阴得更厉害,且呼呼地刮起风来,吹得街边的篷子猎猎作响。
张之维和周圣抢走的是两匹黄马,不如洪振山骑的黑马脚力好,可洪振山稍一赶上,就被张之维挥出的金光咒弹飞,因此他们不敢单骑冲杀,连镖也不敢放,试图兵分几路围而攻之。
可意想不到的是,张之维与周圣并驾齐驱,忽然腾出手来抓住周圣后心,脚下一蹬,身下的马受不住力,竟向旁边歪倒,吓得追在他们身后的人勒马急停,一时间人仰马嘶,乱作一团。而张之维则借力一跃而起,跃上左边街边平房的房顶,几个起落,就不见了踪影。
余下全性众人好容易整束人马,再去追,哪里见得到二人的影子?
他们气愤愤地,这时已有人打听来张之维住在落花巷中,于是一行人一忽儿又向落花巷奔袭,可到了巷口一看,早有几个精干利索的短衣人牵着马就站在那里——有眼尖的人也认出来了,是吕家的伙计。
“这会儿汉口城里恐怕是乱成一锅粥了……”
周圣脱力地蹲在地上喘了一会儿,抹了抹汗,一抬头看张之维抱着手臂侧耳听外头的动静,别说是汗了,连气息都没乱,不由得在心里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