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从来没接受过这些教导的兄长,就是王三郎他在朝堂上沉浮几十年的父亲王大学士,都未必能从这短短一句话里分析出如此多的信息。在王三郎看来,这样的敏锐和机变,堪称凤毛麟角。然而这凤毛麟角的能力,兄长多年来却从未展露过一次。
聪明人总是容易多想。王三郎算是个聪明人,年纪又小,当即面色就变了,莲华君闲闲看他一眼,顿时将王三郎涌到喉头的话看了回去。
半晌,王三郎艰难地点头:“是。”
“甚好。”莲华君满意地微笑。
至少现在,他是不希望那么快就让有道行的修行者看出他的身体状况的。据莲华君对魔族和绛山的了解而言,这场争斗一时半会结束不了,等姚真人回京,说不定他和灵缃的婚礼都已经结束了。
至于魔族的死活?莲华君是没那么在意的。
他信步往回走去,心里盘算着:婚期定在来年十二月,正好在七公主及笄之后的一个月。到那时,若是姚真人已经返京,很难将看诊一事拖到婚期以后。
思及此处,莲华君眉心浅浅地一拧,一时间竟然有些发愁。待得走出数步,方才恍然惊觉。
原来不经意间,他也开始为琐事真真切切地感到烦恼。曾经运筹帷幄,动辄血流成河的日子仿佛随着数百年时间的逝去,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
他曾经心肠冷硬如冰,足踏万千血肉朝王座上走去。唯有心尖上那一点朱红热烈的情意,被他剜出来,亲手奉到灵缃面前。
而今那一点朱红,就好像燃起的星星之火,席卷了整颗心脏。
莲华君停步,唇边漾出一点极浅的笑来。
圣旨一下,灵缃和莲华君就很难找到私下见面的机会了。贵妃体贴女儿,见莲华君离宫之后,七公主日益沉默,心中担忧,想要给他们制造一个见面的机会。
然而这件事还真不是那么好办,莲华君已经算是少年人了,再进宫有所不便。七公主倒是可以出宫,贵妃又不放心。
贵妃十分忧愁,她看了一眼年方六岁的六皇子,叹了口气。
六皇子去年刚开蒙,他若是再大几岁,正好可以护送姐姐出宫。但现在这个年纪未免太小,总不能让六岁的六皇子护送十四岁的七公主出宫。
于是见面一事就这么拖了下来,直到来年四月,贵妃外放为官的哥哥调回京中担任户部侍郎。贵妃闻讯大喜,连忙请旨,要让七公主和户部侍郎家的小姐一同去城外道观上香,为的是趁机让未婚的小夫妻见上一面。
灵缃满心欢喜地过去,在道观后园的桃花林里看见莲华君时,却吓了一跳。
少年背对着她坐在桃花树下的石桌旁,背影颀长清瘦,他正握着一块帕子掩住了口,连声咳嗽。听出了灵缃的脚步声,他回头时,唇角还沾着一点殷红的血,面色真真正正地如雪一般,好似一只美丽苍白的艳鬼。
那一瞬间灵缃只觉得天旋地转。
面前这张脸渐渐同另一张五官迥异,神情气质却分外相似的面容重合。
那是少年时代的莲华君本体。
他唇角噙着血,朝后仰倒,落入漆黑无尽的地底深处去。美丽的眼睛一眨不眨,定定注视着御风而立的灵缃,眼底闪烁着悲哀与自嘲混杂的神色。
这一幅神色,灵缃记了整整四百年。直到她身死,再度化作冰镜落入人间前,都没能忘记,每次想起,心底都会泛起锥心蚀骨的剧痛来。
她利用莲华对她的信任,毫不留情地欺骗了他、封印了他。
她对得起万千黎民、天下苍生,唯独对不起一个莲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