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福宁殿
月光从窗外水一般倾泻进来,窗扇开了条小小的缝隙,夏夜里的暖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又很快被殿内冰鉴散发出的冷气消泯殆尽,只剩下一点淡淡的花香。
寝殿尽头那张巨大的御床上,层层叠叠纱幔完全放下,借着那点床前的微薄月光,隐隐可以辨认出床榻上两个交叠安睡的身影。
殿内一片静谧。
忽然的,明湘猛地坐了起来。
她乌黑发丝有些凌乱地披在脑后,雪白中衣包裹着清瘦的肩背,秀丽的眉心拧紧,是个惘然失措的模样。
睡在一旁的皇帝被她惊醒,跟着坐起身来,睁开眼的瞬间眼底已经是一片清明。他抬手环住明湘的肩膀:“皇姐。”
明湘忧心忡忡地蹙着眉:“你不能继续纵容太子了!”
桓悦揉了揉眼,亲昵地将面颊贴上来:“太子还小呢,小小年纪循规蹈矩哪有什么趣味?慢慢教就是了,皇姐别急,咱们先睡,明天还要早起呢。”
明湘大皱眉头,怒视桓悦:“太子闯了那么大的祸,你还打算带她出宫去玩?”
桓悦最后一点困意也被惊得散了,失笑道:“都答应了她,怎么能反悔?”
他环抱住明湘的肩膀,正待继续替女儿狡辩两句,明湘已经恼怒道:“衡思!她已经不算很小了,你对她百般娇惯纵容,将来她怎么担得起储君之位的重担!”
桓悦辩解:“并不是什么大事,而且王经与董启那两个老匹夫难道就没有错吗?太子才多大,他们动辄指手画脚,百般刁难,分明就是有意为之。”
“王经和董启确实该问罪,但不该由太子问罪,我叫她忍一忍,她却全然按捺不住半点脾气。”明湘冷声道,“他们到底还担着一个经筵讲官的名头,算得太子的半个老师,太子年幼不谨,你也跟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想让太子落得个不敬师长、目中无人的声名吗?”
太子四岁开蒙,之后便由皇帝亲自挑选东宫属臣及太子师长。但凡和东宫有关的人,都是桓悦与明湘一个个耐心挑选出来的,既要保证品行端正不会引太子走上邪路,又要借此向朝臣传递出隐秘而幽微的政治信号,平衡朝局势力。
王经和董启算是比较特殊的两个存在,在大部分几朝老臣、皇帝心腹、郡主亲信组成的东宫班底里,唯有这二人出身南朝士族。说实在话桓悦很不愿意用他们,但他自己已经多次对南朝士族表现出不喜,也采取了打压的策略,那么总要给他们留下一线希望,避免这些南朝士族被逼到末路上,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而这二人自从进入东宫之后,似乎转了往日高高在上的士族作风,倒像是想要树立起邓诲那样刚正不阿忠直敢言的声名,两双眼睛紧盯着太子的一举一动,就连太子路过御花园顺手折了支花拿回来插瓶,都要板起脸来劝谏一番,从太子折花弄草实属不务正业,说到御花园中一草一木乃皇帝御用,太子擅自折花乃是僭越之举。
如此一来,别说才七岁的太子,就连桓悦听闻下面的宫人禀报上来,都深感窒息。无奈王经与董启占住了师长这个道德高地,桓悦最多只能劝他们不要太死板,却不能板起脸来要他们少管太子。
桓悦只好私底下让女儿先忍一忍,他找个机会把这两个不知分寸的东西弄出东宫。然而桓悦还没来得及下手,太子先忍无可忍,在王经再一次板着脸对他进行劝谏时,爆发了。
太子这样一来,倒是出了口气,却也把自己架在了不敬师长的尴尬境地。历来尊师重道是毫无疑义的事,太子此举倘若被有心人宣扬开来,无疑很严重。还要她的父母来替她描补名声,处置王经与董启。
明湘的爱女之心不能说不深厚,她知道女儿翻脸掀了桌子,第一反应就是找个罪名扣到王经和董启头上,抢先一步问罪这二人,淡化太子的举动。等她二话不说把王经和董启处置了,再掉过头来看女儿,就只剩下了满心的忧虑与惘然。
“太子知道轻重。”桓悦说,“我已经训斥过她了。”
明湘对桓悦的话不置可否。
她忧虑地垂下眼:“我们对太子,是不是娇惯的太过了?”
桓悦抬手抱住她,轻声道:“怎么会。”
明湘沉默片刻,终于轻声道:“我总是很担心,我不知道怎么教养太子才好。待她太严苛,我心里不忍;待她太放纵,我又怕她被宠坏了,担不起储君之责。”
桓悦想开口,只听明湘又道:“但究竟该怎么做母亲,我也不知道,母妃待我很好,可我不敢学母妃,我怕太子像我那样长大。”
不能像她一样,从记事起每一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终日活在死亡的阴影里,随时恐惧着头顶那柄利剑落下。
她的眉心一热,是桓悦落下了一个轻如鸿毛的吻。
“我也不知道怎么做父亲。”桓悦小声说。
孝德皇帝在他年幼时就过世了,明湘至少还有柳饮冰这个母亲在,而桓悦的母亲则连犹豫都没有,就追随他的父亲而去。
“但是我们可以一起慢慢学着怎么做父母。”桓悦抱紧了明湘,“太子她很聪明,像你又像我,我们一定能把她教养好,做好一个合格的。”
话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也快乐的储君。”
他们年幼时就像两只跌跌撞撞的雏鸟,倚靠在彼此并不丰厚的羽毛里,头顶上是柳饮冰竭力撑起的、千疮百孔的羽翼。
“我希望太子能快乐一点,不要活得太谨小慎微。”明湘低声说,“不要像我,可是我又怕她做不好储君。”
明湘从来不敢犯错。
因为她最初抓在手里的筹码,只有那么微薄的一点,禁不起任何消磨。
“有我们在呢。”桓悦安慰她,“太子还小,我们为人父母,正好该在这个时候竭力保护她,等她长大了,就不会犯错了。”
忧心忡忡的明湘终于熬不住深夜的疲惫,沉沉睡了过去。这一次睡不着的反而换成了桓悦,他倒不是像明湘一样,日夜担忧太子行差踏错,而是忽然想起了幼年时的光景。
幼年时的战战兢兢一旦咬牙熬过去,再度回忆起来时,仿佛也没有那么令人恐惧了。至少桓悦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