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春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坐到了山轿中，反正清醒过后她便发现坐进来了。方才她哭得是十分酣畅淋漓，但哭劲儿过了之后，再与刚刚看她丑态看得最清晰的人同在一个逼仄的空间中，她只觉得似有千万只蚂蚁爬满心间，哪哪儿的都不太自在。
她瞧着正端坐在对面的奉谨和扶苍，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率先打破沉默道：“奉谨神君和扶苍神君关系依旧很好啊。”
奉谨扶苍都是她在小镜湖进学的同砚，彼时他们两个便常在一起，有些八卦的小仙娥道他们的父亲是好友，有其父必有其子，因为父辈是好友，是以他们也是好友。
昭春有段时间和他们关系不错，那时甚至建立起了共同出入醉花楼的革命友谊，但即使这样，她也未曾听他们提起过有关父辈的一言半语，某次又阴差阳错知晓了奉谨的身世并不圆满，她便也从不主动问起。至于仙娥们说的，直至今辰，她依旧不知道事实是不是如此。
不过刚才那样说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昭春深吸口气，看着他们，挤出了个笑。
奉谨盯着她，半晌，才道：“昭春，你不必唤我神君。”
“就是，你何时变得这么拘谨，”扶苍笑道，开口便扯出了昭春这辈子最不想回忆的往事，“我可还记得你在醉花楼豪掷三千金纸为奉谨买下了他中意姑娘的初夜呢。”
昭春不忍听地嘶了一声，随即羞愧低下了头。
虽不堪回首，但这事是实打实的发生过的。
蛟龙族还未倾覆之时，最出名的便是有钱，非常有钱，极其有钱。打小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昭春挥霍惯了，那时她又喜欢与奉谨玩，看到奉谨开心，她也开心。知道了奉谨喜欢醉花楼的一个姑娘后，二话没说，以三千金纸的天价买下了姑娘的初夜。
其实她那时不懂，没有经验，不知道三千金纸可以买三千个漂亮姑娘的初夜，虽然想着是奉谨喜欢的姑娘，得有排面些。但若知晓这么夸张，她也不会花这么多。
当时昭春从三百银纸直接叫价到三千金纸叫得是毫不手软，她觉得自己十分潇洒，不过落到旁人眼中，那便是典型的败家子。这举败家子行为让她一跃成名，自那之后她每每进到醉花楼，主事老婆子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周围有些常客也悄悄议论，对她指手画脚——
瞧，昭三千来了。
昭三千这个名号也不知何时传开的，反正在昭春意识到这名字传开时，已经有许多人在私下这么叫她了。
落下了昭三千这么个诨名也就罢了，更甚的是这事最后闹了个乌龙，奉谨不喜欢那个姑娘，不仅没去和那姑娘行鱼水之乐，还因此生了昭春好几天的气。
奉谨是个闷骚的神仙，生气也不摆到明面上，昭春哄了几天，但每次同他说话换来的就是一个冷笑抑或一声冷哼，她没办法了，与闺中小姐妹倾诉，倾诉着倾诉着更觉心伤，还偷偷摸摸掉了几滴少女的眼泪。
记不得最后他们是如何和好的，但现下再忆起这桩往事，昭春只觉得非常丢人，不管是因为当初那个自作聪明的自己，还是因为那几滴不知所谓的泪水，每一幕简直都称得上是时代的眼泪，令人羞愧。
她抿唇，伸手示意扶苍不要再说下去了，抬眸无愧于心道：“你说的是何年何日的事情，我真的半分印象都没有了。”
“你不记得也罢，”扶苍笑了两声，单手撑腮，颇有兴致地问道，“我若没记错的话，你早就身死魂消了吧，如今能好好坐在这里，是你那真龙哥哥做了什么？”
昭春看他这副模样，非常怀疑当年的兄弟情深都是装出来的。她看着他：“你这般好兴致，只记得问我哥哥的事，你都没有为我身死魂消伤悲过么？”
“伤悲过啊，”扶苍说，“不过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伤悲哪里抵得过重逢的喜悦。你既然好好的活着，我还在你面前哭诉你死去的时候我有多伤心难过不是太晦气了些？”
昭春眯缝了一下眼睛，摆明了不相信他的说辞。
扶苍摊手，指着奉谨道：“你死去的消息传来时，我真的伤心透顶，哭了好几个日夜呢，你若还是不信便问问他是不是这样。”说完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一个大男人，哭了好几个日夜，你说我伤不伤心。”
昭春往奉谨那边看了一眼。
奉谨没说话，只点点头，从喉咙里发出一个音节：“嗯。”
“是吧，”扶苍在自己得意时不忘落井下石，“倒是奉谨，我丝毫未见他伤悲过呢。”
昭春又看了一眼奉谨。
奉谨依旧不说话，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昭春心头一瞬间便有些难过弥漫开来。
她也并非要强求别人因为她的死亡感到伤悲，可她自认为和奉谨关系不错，虽说奉谨既世故又闷骚，对所有人的态度没什么差别，但她总觉得，自己和那些他能待之好，也能待之不好的人有区别，她觉得他们是朋友。既是朋友的话，那理应是会因为她的死难过的。
她这些想法憋在心里难受，偏偏自己向来又不是爱自讨苦吃的人，憋了一小会儿，她还是克服尴尬问了出来：“你真的不曾难受过么？”说罢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咄咄逼人，于是善解人意地补充了一句：“一丝一毫也算。”
奉谨叹了口气，低声道：“难受过。”
昭春有些惊讶，半晌，才后知后觉的点了点头。
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倒是不太像奉谨的风格，昭春本想着撑死能瞧见他点个头已是极好了，可没想到，他给了个这么准确的、没有歧义的、不容易让人误解的答案。
昭春感动道：“我就知道你还是把我当朋友的。”
奉谨眼眸轻动，起身坐到了她身旁。
昭春下意识远离：“你忽然过来做什么？”
奉谨不喜与人接触，这点她还是记得的，自讨苦吃的事情她不做，自讨没趣的事情她也不会做。
奉谨微微拧眉，不过很快恢复正常：“妖气可见，狄水的妖物正在迫近。”
昭春透过帷幕向外看了一眼：“那妖怪很厉害吗？”
奉谨：“东海镇妖柱上逃出来的，自不简单。”
昭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