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夏 1643年
冯郎对我并非不好。
过了些许时日,他要出门,便带了我一同去。
说是泛舟五湖,实际上,我们是从杭州一路前往应天府。
一路上,我们并没有许多话讲。每到一处,泊舟登岸,冯郎出门,我就留在船上。他白天总是有许多拜会,见许多人,商量许多事情。即便留在船上,也大多是在拆看水马驿传来的信笺。一把晶亮的小刀,轻轻一划,封纸就齐齐断成两节。
船舱的匣子里,早就准备了好些个驿符,待到他写好回信,立刻就可以发出去,虽然一路行舟,什么事情都不会耽搁,如同在家一样便利。
当然,驿符这东西也算是僭越的,大明的水马驿本来是只能给官府使用的。不过,自嘉靖朝以来,礼崩乐坏,驿符也就成了礼物,别说富有的商贾之家,就是普通人走亲访友,也会揣上一二。于是,驿站花费一年比一年高。前些年,崇祯皇帝正是为了这个,将驿站裁撤了三成,接下来,陕西米脂县银川马驿的驿卒李自成就造反了。
这世间的因果谁能想的明白呢?
冯郎寄出一封由一封的信笺,我呆呆地看着水面,自顾自的想着。
其实,我是盼着他上岸去的。没有不恭敬的含义,只是他这一整日都在仓中,和我在一处,我也不知道同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除了为他奉茶更衣,我只是端坐的,脸上挂着微微的不自在。直挺挺地坐久了,脚和背都酸麻了。
舱内供着数盆建兰、茉莉,只要略有枯萎,就换成新的。我深吸了一口气,觉得香的有些头晕,想来是花朵开的太多了,太茂了。
行到了湍急水道,舱外船桨拨开水面,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我忽而又想到湖州家里,现在又能扎扎作响的织机。我想着织机织出各色的绸缎来,想着夏蚕吐出洁白的丝来,想着田亩里的桑树又长出二叶来。
我想着——我总该好好侍奉冯郎的。昔年在父亲的书房里,那些教人经商的书籍也都是说:与它事不同,行商坐贾,更要分外讲求仁、义、礼、智、信。丝绸行的交割是这样,我也须得这样,万万不可轻忽。况且湖州沂园有上百丝户、染户、织户,多少个人家的身上衣、口中食,都仰赖冯郎仁慈,扶危救困,他做这样的功德,我自该敬爱他,顺从他。
桨声悠悠,江水涛涛,浊浪滚滚。又行到一处渡口,见到那青石板上的累累划痕,我便想到湖州的“丝行埭”,五十余家湖丝丝栈相接,三百米繁华丝市勾连。想着河埠上的青石板台阶被重重的丝包划出一道道深沟,年深日久,纵横交错。想着那些划出深沟的包裹内满载的绫、罗、绸、缎、丝、帛、锦、缎、绢、绡、绉、葛、绨、绒……往松江府的,往杭州府的,往泉州府的,往顺天府的……里面定然会有我家的……我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日复一日,太阳落山,船就要到应天府了。冯郎却突然教人下锚,说是不走了,过了片刻,却又想走。
“不到南京停吗?”我问。
“湖州的丝绸该归杭州织造司管,可是……有很多人却是卖到应天府来,与这边的织造司打交道。”
走了一路,我总算知道,冯郎此行是来干什么了。如今杭州织造司一团乱麻,黄内官新进给砍了脑袋。于是,冯郎既想着要结交南京织造司那位权势熏天的内官,却又有些顾忌着约定俗成的道理,担心开罪杭州衙门。只是大明律现在都形同虚设,还哪有什么约定俗成?一朝天子一朝臣,杭州下任织造使还不定什么时候来呢。再说,现下江浙一任官员做满一年的都少见。
“小璀怎么看?”见我只是沉吟不语,他便问。
“上头知道隔着地域卖丝绸的事情么?”
“自然是知道的。”
“可有追究?”
“杭州知府、浙江巡抚、两江总督都没有。”
“上头说不许这样、不许那样,可是有了问题也不追究,那到底什么意思,也就不言自明了……”。
“小璀很机敏。”
“随口一说,冯郎不必当真。”
我想,这是应当的,这也是为了陈家。
当晚船就泊进了南京城。
我们在南京停留最久,足足有半个月余。白天里冯郎出门去拜访,晚上很晚回来。我一个人坐着,瞧着船舱里翻出的、还未来得及收纳的丝绸,那样精心的花纹,那样鲜亮的色彩,便觉得十分安心。今年,贩卖丝绸事情或许就好起来了,冯郎定是为这些事情奔走呢。我坐在仓内,慢慢剥着莲子,吩咐小婢煮了莲心茶来,待冯郎醉酒归来饮用。
有时候,冯郎回来又会教人挑了担子到船上,打开来,全是想要为我采买的东西:猫眼石,西域胭脂、玫瑰水。冯郎说这是论功行赏,为着我出的好主意。他说,假以时日,我定然会成为一个好内助。
他陪着我看那些稀奇东西,我看了却并不要什么,一则着实用不着,二则先生昔年总是教导我不可骄矜,要谦虚审慎为好。日复一日,他便总是嫌我东西买的少。
有一日,货郎挑着担子走到船边,我瞧见有雨花石,便为小璨买了几颗,我将那几颗圆润多彩的石头拿在手中端详,也不知道——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收集石头的癖好了。冯郎看了却说:“小璀,你也太孩子气了,出一趟远门,买来这样的东西,又不珍贵,能够送谁呢?送谁也是送不出去的。”
冯郎说完,就出门去了。待到中午又有人挑了两大箱东西送来,说是冯家官人采买的,不由分说,一口气全都卸在了船上。
我拿起来,一瓶一瓶地看,上头都标着泥金或鹅黄的小签子,分门别类地写着玫瑰露、樱桃醺、鲜荔子酿、葡萄酿、雪梨酿、水蜜桃酿、杏仁露、金橘酿、苹果酿、白荷花露、蔷薇露、海棠蜜酿、茉莉浸酒……
晚上,冯郎回来,也看了看,很满意,说买来是给我喝的,并着送朋友。
可是,我从来不喝这样太过甜腻的东西,自小家里也没有那么多花样,祖母也只是存些雨水、雪水烹春茶而已。我没有说这个,只是微笑:“我哪有那么许多朋友呢?”
这也是实情,更确切地说,我哪有什么朋友,都是冯小姐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