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是出行不便,她没有梳繁丽高耸的“牡丹头”,却依然穿着艳色的襟袖,带着满头的珠翠,我发现她老了。确实,自从我第一次去杭州,已经过去这许多年了。
我说,请坐。
冯小姐便坐下去。
我以为我们会坐着不说话,都等着对方先说。像是真正的商人谈判那样。
她却不是,而是立刻开了口,名啊,节啊,礼啊,德啊的啰嗦个没完。
我说,喝茶——趁着她略作喘息的时机。
她她拿起茶盏,口中却依然啰嗦着,依旧是仁义礼智信,声调尖锐而激昂,说个不停。而且还怒容满面起来了。
总之就是我无礼——她不请而来,我分明请坐看茶,不知道还要有什么礼。
我不仁不义——抛却冯郎。真奇怪,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我不信——我不记得答应允诺过她什么,身无长物的扬州娘子连一身都不能做主,何况答应别人什么呢。
我不智——我并不说话,和她说话才是最大的不智。不,请她进来就已经是不智了。
见我不答,她又反复起来。也许是真的老了,语言这样细碎。
终于,安静了片刻。她特地环顾四周,又定睛端详了我,好像忘了之前说过什么。
她的怒容褪去了,平静地同我说:“这何必呢”。
意思是看看你的样子、看看你的屋子,这样寒素冷清,何必和钱过不去呢?何必这么斤斤计较、锱铢必较、意气用事呢?何必为难别人,又为难自己呢?
原来,她当我还在赌气。难道现在还是崇祯十六年么?笑话。
既然她这样以为,那就当现在是崇祯十六年吧。我说:“你珠翠带的太多了,人老了,不相宜。倒不是如今才不相宜,自打一开始就不相宜。崇祯十六年,我第一次见你就想说。”
她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
既然这个话题结束了,该说正事了。
冯小姐终于说:“小璨的事情可是真的问?小璨和那个姓周的秀才可是真的?
哦,原来是已经做了一番功课才来的。
“自然了。”我说。
“你一直知情的?”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我不讲话。
“你知情却一直包庇她。为什么?小璀我向来把你当个稳重的人,那人与你家旧相识不假,可你那样做有什么好处,你会害死我们的。”
害死你们?难道今天来的是鬼不是人?
好哇,我决定这就成全她。
“怎么没有好处,周公子缱绻温柔,体贴万分,枕席之间远胜冯郎百倍。”我给了她一个微笑。
她像是给毒蛇咬了一口,信以为真。信了又怎么,他们只能咽下去,为了名声,为了利益,自然不敢说。
“你们,你们姐妹,你们姐妹二人共……这样无耻!”
她脸色铁青,声音颤抖,如同白日见鬼。
我倒恨不得我所说的是真的。
他们自然是要生气的,这跟旁人的贞洁没有关系,只是猫给鼠儿逗弄了,觉得不可思议罢了。至于这件喜事她留着自己受用,还是带回去与冯郎同乐,那我就管不着了。
“这样就算无耻了?”我反问,“那你们做的那算什么呢?”
冯小姐并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反反复复地说我昏了头,损毁自己清誉,愧对我叔父英名,辱没我祖母门第。
“你是想说愧对你们冯家吧?”
她呆住了,想不到我有这样刻薄的神色,粗鄙的嘴脸。更没料想我说话如此直接。
“你就是愧对我们!我和静渊是怎么待你的!”她气愤地大喊。
我没有说话,如果说愧对什么人,也只有那个小小的女婴,我愧对我的孩子,她没有错。
“你们帷薄不修,不知检点!”
“那又如何?”我竟然不知道,为了这件事情我该有什么顾忌。君埋泉下泥销骨,我住人间雪满头……我们俩天人永隔,我妹妹小璨尸骨无存。
我的反驳令她惊讶。然而我为什么不反驳呢,先前是为了父亲,为了家业,为了数百织户生计,后来是为了存活,为了小璨。但如今父亲死了,家业没了,织户散了,连小璨也去了。我却又能自立门户,给养口足,那又为什么不反驳呢。我不但要反驳,还要声色俱厉呢。
我既然说了,那自然要说完,说他们如何算计我父亲的家业,如何设了圈套给我小妹,令她以为自己北上就能救馨远。如何将我看作扬州买来的女孩子调教,毫无自由。
不过话不投机半句多,冯小姐显然不能理解,我竟然如此薄情,如此背信弃义。那些年,好衣好食供给着我,想不到我竟然是这般中山狼似的人物。她既失望又心寒,好像给百福咬了一口。
不过她是来谈事情的,并不是来赌气的。于是态度上又软了一丝丝,那并不是丝线的软,而是琴弦的软。看着柔,实则韧。这么多年了,她不曾对我低过一次头,不曾有过一次低声下气,想来是很不习惯的,万事开头难嘛!
“那我们对你不好吗?”她这般一问,我才想到除了父亲,小璨,织坊,织户……还有我。
我忽然锥心般难受,刚要说,却住了口。他们对我的不好,我难以说不出来,不让我管家是“怕你辛苦”;管我结交谁是“你年幼需要指引”,否则便会行差踏错。拿我当成玩物是“鲜衣美食你又有何不餍足”。至于和冯郎之间的点滴,我实在开不了口。但此时像是小璨降灵在我头上,我便诚恳诚恳的说:“不好!”
她此行的目的是叫我收回刊刻权限,将书销毁了去,由冯家作价赔偿。
我的意愿是:离婚。
冯小姐完败。
“平生只想住湖州,僻性迂情可自由。一片水声中倚杖,几重山色裹行舟。”
后来我住的倦了,就和王微一起出门游历,先后去了两广和川西。崇山峻岭,云气昭昭。路上野草闲花,虽不起眼,却比御衣黄更为生气勃勃。
附注:实际上,《桃花扇》于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才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