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一年早春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
无论是采桑、缫丝、织布、插秧、粜谷,还是打理各个庄子上的千亩水田、百家生计,都是父亲母亲要去操心的事情。
到了春来,我和小璨的正业便是陪着祖母玩乐解闷。近来,母亲甚是繁忙,连端娘都少管我了,管家理账的事情,只令我隔一日去一次,我乐得清闲自在。
自元宵至清明,祖母带着我们什么都玩过了:踏青去过了,蹴鞠踢厌了,秋千荡腻了,水宴也吃过了,至于听戏早就听了一万八千回,那杜丽娘整天愁些什么我都快背诵下来了。
终于挨到了春花齐齐绽放的节候,我和小璨日日坐在池塘边上等着小叔叔和罗家哥哥下学回来。
这一日,我俩心中焦急尤甚。我站在水榭不停地踱来踱去,小璨则爬到了凳子上怔怔地瞧着院子外头。这是因为给我家供包花的匠人一大早就送了几大瓮花枝来。
探春、水仙、天烛、绿萼、玉蝶、红梅、腊梅、山茶、凤尾草、牡丹、蜀葵、芍药……无论是应季的花朵,还是暖棚栽植的,色色都有。
祖母每年春天最为重视的就是这插春盘了。
这时候也最最热闹,在我家园子里无论老少,也无论主人奴婢,人人可以动手制作,个个都盼着拔个头筹。祖母瞧见了做的好的春盘,非但要连声夸赞,还要打发赏钱,末了还要拉着人家一起饮酒玩乐,共同观赏。
想到那盛况,小璨说:“颖棠哥哥定然喜欢”。
罗家哥哥喜不喜欢我不知道,小叔叔倒是很喜欢。这不,小璨蟠在那廊柱上,远远就瞧见他们往这边走了,小叔叔一脸喜滋滋的,肋下还夹着什么东西,我瞧那薄薄一册并不像四书五经、圣人言语。
待到近了,原来是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一本《种艺必用》,是专门讲述如何制作瓶花盆景的。见他如此炫耀,我冷不丁地从他身后夺了过来。小叔叔一阵叫嚷,什么礼不礼的。
管他呢!
虽然他们二人今秋要参加院试,祖母却并不怎么催促用功,任由着小叔叔日日翻闲书,带着我们选择器具。罗家哥哥似乎比他略微上进,但也不多。
我们四个人刚一回到祖母的院子里,小叔叔就嚷嚷着要着人去葡萄架下挖东西。
“什么东西?”小璨问。
“什么时候埋下的?”祖母惊奇道。
小叔叔却只卖关子,待到挖了出来,是个满眼锈绿的大铜盘。
小叔叔得意极了,绕着祖母的屋子,捧了去举到每个人面前让人瞧看,任凭是过来拿浆洗衣物的仆妇,还是恰巧来送裁剪样子的绣娘,概莫能免。
待到他炫耀完了,祖母才说:“古铜器养花能开速而谢迟,鲜明如在枝头,那是因为入土年久,受了土气的养护,你这个埋在院子里方才一个月余,只能叫“传世古”,却是不能的。”
末了又叹气道:“可惜了我的葡萄根条了,都给挖坏了。”
小叔叔懊恼了片刻,见到云娇差人捧出一溜白瓷盘子,也就把他的青铜器皿抛到脑后去了。
吃过午饭,小叔叔连一盏茶也不肯吃,迫不及待地将那些《种艺必用》、《琐碎录》、《癸辛杂识》、《山家清事》一类杂书,铺了满榻,仔细翻看起来。
一会说要将芍药、牡丹的花柄过火烧了,放入器皿中,不要过水,方能开放长久。让我拿笔在旁边记录。
一会儿又说,进门来瞧见那两枝御衣黄有几个枯瓣,要剪短一截,再浸于深水中,就可色鲜如初。让小璨速速去取了来整理。
一会又照着册页念到:凡折梅花,槌碎花柄,以盐填实插瓶,不用水浸,同样能开花长叶。见到和我小璨已经各有营生,小叔叔又央求起云娇姐姐来,请她好歹拿了瓶盏去厨房要些盐去。
云娇姐姐前脚才走,小叔叔却又讲起来,说那苏东坡先生说的,荷花要以乱发缠折处,泥封其窍,便能多存数日。于是,又满屋子央求女婢给几丝头发。
不一会,又是栀子花要将折枝根捶碎,擦盐;又是蜀葵、萱草皆当烧枝,无穷无尽……
记录的我饭后困倦又平添了十分,还是罗家哥哥见我瞌睡着频频点头,差点沾了一脸墨,才从旁轻轻推了推我,从我手中把笔接了过去。
小叔叔这般闹腾,还不算完。花枝养护的事情才了,他又跳起身来,求着祖母开箱子寻了珊瑚、灵芝、如意、翎毛……出来作配。
可怜我们一屋子人,各个都像精细鬼、伶俐虫一般,给那作天作地的银角大王差遣的足不沾地。
待到第二日,花枝该剪的已剪好了;该烧的也烧得了;深水浸泡的也泡足了;珊瑚、灵芝等器具也都擦拭好了,小叔叔一起床,就口里呼喊着头晕心悸,怕是不能去学堂了。
这等拙劣扮演,连小璨都瞧着不对,祖母岂有不知之理?但见他无心上学,插春盘又只有这么一两日,就索性差人向先生告了假。
听见如此说,小叔叔登时就好了。匆匆抹了一把脸,大踏步朝着庭院走来。
庭院里,早就搭起了月白的湖绫帷幕,遮蔽日光耀眼。清一色红衣女婢语笑嫣然,叽叽喳喳地相互打趣,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下,只等着祖母说开始,便动起手来。
我一晃神,瞧见几个小婢女正在往一口美人耸肩瓶里送松枝,修剪篁竹,一个“竹报平安”已经完成了大半,我慌忙动起手来。
我到底也不擅长这个,只是拿了娇艳花朵,修修剪剪,高低错落地胡乱插下去,只求一个热闹鲜艳。就如同看端娘裁剪绸缎,整治衣衫一般。先拿一朵鹅黄牡丹,又拿一枝玉堂春;放入一朵胭脂色的芍药,紧跟着配上一簇黛绿的松枝;插一只横的,便加一枝斜的。
手起手落,花枝盈把,馨香满袖。如同满园春色入怀,心中好不快活。虽说不知旁人看了我这春盘觉得好与不好,我自己只觉得千般得意,万般好看。管他有无新意,雅致与否呢。
待到花插的差不多了,我的眼睛却管不住地偷瞄别人的。一边看,一边想着在心里比较个高下。
云娇姐姐正在我左近,拿着一枝海棠往白玉色的大瓷瓶里送,那瓶子中别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