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杉入职以来几乎没怎么休过假,去年下半年接连出事,她干脆把攒了这么久的年假都一起休了,足足有两个多月,回兰城以后她本来还计划了一场旅行,但终究没有成行。
齐教授病了。
老教授上了年纪,身体不如从前是料想之中的,只是谁也没想到一切会来得这么快,几个月前分明还是精神清明的样子。
老教授住进了五院,云杉亲自照顾他,往往是下班了一陪护就是一个大夜,齐教授见不得她这么熬,赶也赶不动,只能每天清醒过来的时候握一握她的手,给曾经这个学生一点力量。
云杉红着眼别过脸,老教授研究了一辈子医术,对自己的情况心知肚明,也看的开,反而是他们这些小辈,这个时候还要受他照拂。
眼看着老教授的身体机能一点点衰弱下去,云杉知道,时间到了,今年是她第六年做医生,依旧对生死怀有敬畏。
云杉给祁顾打了个电话,大概说明了一下这边的情况,把选择权留给了温竹青。
温竹青第二天下午到的,祁顾陪着他,云杉刚下了手术,换好衣服,在齐老病房前撞见了他们,温竹青脸色很黯然,一旁的祁顾只能握紧他的手。
云杉率先走过去,温和笑笑,“来啦。”
温竹青略一颔首。
“要我进去帮你打声招呼吗?”
“不用,我自己去,谢谢小师妹。”温竹青故作轻松地开着玩笑。
“温老师,你是我的老师。”云杉认真道,温竹青心底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快的抓不住。
他没说什么,匆忙点了两下头,抓在门锁上的手有点凉,手心黏乎乎的。
病床被半摇起来,床上的老人满头银发,但打理的很整齐,慈眉善目,笑意盈盈望着门口,像在等谁。
温竹青一滞,下意识看了眼云杉,云杉微微摇头,“教授每天都在等你。”说完,云杉轻轻关上了门,把时间留给这对师徒。
温竹青慢慢走过去,蹲在老师面前,四十多岁的男人,突然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无措慌乱,齐天然微微一笑,伸出手递给他。
“老师。”温竹青哑着嗓子喊了一声,轻轻握住老师的手。
“回来了就好,伤口现在还疼吗,成家了吗,身体还好吗,坐,坐着说。”
老人没有一丝怨怼,殷殷关切,并不问起他的痛事,温竹青心中酸涩,觉得感恩,又觉得歉疚,话都哽在喉咙口,一句也说不出。
齐天然看得出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手,循循善诱,“竹青啊,你是我最好的学生,对医术对病人的心也纯,后面的事虽然是迫不得已,但你呢,是个好医生,好孩子,没愧对任何人,这么多年,你是苦了自己了。”
“老师,对不起,我当年不辞而别,我,,很对不起您的爱护和培养。”
老人咳了几声,温竹青连忙伸手去扶他,被齐天然抓住手腕捋了捋,“没事,没事,别急,老师在呢。”
“老师。”温竹青喊了一声。
齐天然看他一眼,缓缓地开口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人与人之间,萍水相逢,讲求的是一个缘分,你愿意认我这个老师,我也看中你这个学生,这就很好了,不要再去想那些没可能的事,我对你的期望不是你要救多少人,而是你过得开心,过得好。”
温竹青对上老师温和宽容的眼神,鼻头一涩,沉默了半晌才回答道,“伤口已经不会再疼了,我遇见了一个很好的爱人,他很爱惜我,也很关心我的手,自己亲手帮我做按摩,给我找最好的医生,从不放弃我,我们现在在一起生活,我在中学做校医。”
齐天然眼睛一亮,“学校,学校好啊,跟孩子们离得近,心思干净,人开心。云杉那孩子,不就是你遇见的缘分。”
温竹青一愣,齐天然已经把云杉喊了进来,他看见门外的祁顾,怔了怔,把人也一起喊了进来。
云杉不着痕迹地推了祁顾一把,祁顾上前一步,朝着齐天然鞠了个躬,恭敬地喊,“齐老师。”
齐天然笑着朝他招手,祁顾走到了齐天然的另一端,齐天然握住他的手,和温竹青的交叠在一起,“好孩子,竹青跟我说了,说你待他很好,竹青也是个好孩子,但性子倔,你呢,多担待点他,实在生气呢就来我坟前跟我说说,我进他梦里教训他,就是呢,别抛下他。”
齐老的身体已经到了末途,一段话又喘又咳断断续续说了很久,祁顾使劲握住温竹青的手,向他保证,“齐老师,我们会好好过日子的,您放心。”
齐天然点头,又温切地看了一眼温竹青,让他从地上起来,端正站着,又喊了云杉,云杉抿着嘴唇点了点头,走上前来,看了眼温竹青,从柜子里拿出一个一次性纸杯,倒了杯温水握在手里,面向温竹青端正行了三礼,然后双手把纸杯捧到了温竹青面前。
“温老师。”云杉郑重而哽咽。
温竹青脑子轰的一声,木然地站在原地,耳边响起细微的鸣啸,一切的断壁残垣都被烧成灰烬,扬起一场大风。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下颌已经紧绷变形,手臂僵得像一块石头,难以控制颤抖的声线。
“竹青,云杉是个好学生,你是她的启蒙老师,我就自作主张,替你收下了这个学生,我想,你那么费心教这个孩子,应该是愿意的。”
“老师,谢谢您。”温竹青接过来那杯水,低头抿了一口,眼泪掉进被子里,无迹可寻。
齐天然笑了笑,朝着温竹青伸出手,在手抬到半空的时候,骤然下落,无力安详。
“老师!”
温竹青这辈子痛彻心扉有两次,一次是父亲去世,去世时仍旧恨他不忠不孝;一次是现在,恩师逝世,离开时依旧牵挂他无依无靠。
齐老钻研医术一辈子,无妻无子,亲戚来往也少,晚年时身体也很好,坚持不要旁人照拂,笔耕不辍,大概是半辈子的心血已经成功,著作一出版,人也迅速衰败,短短三个月,云杉只来得及照顾他三个月,温竹青竟只来得及见他一面。
他们操办了齐老的葬礼,黎希珉也从国外赶了回来,通红着眼冲进灵堂,一见老师的遗像就跪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