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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痛之面(1 / 2)

只能说腥红大公,果然还是那个她即便仅只有所浅薄了解的腥红大公……他看似宽容会予她选择,实则那双苛严又酷烈的手何其残忍,从不漏隙出可令下臣钻空子的抉择的余地。他只会缄默鄙夷,无声嘲笑;再将所有她误以为可仰赖可寄望的事物都慢条斯理,一一粉碎。

是她太过愚钝。竟因他偶尔施为的不残忍,而一时罔视了他不容动摇的虚伪。

琳图深吸口气,拿起那副面具托于手中端详。在终被真实触碰到后它也终得显露真面,远比只看着旁人佩戴、置身事外之时更分量沉重,也更具结构精巧。

一串串漆黑微小鳞片同坚硬悬丝往复交错,织构出大片乍一眼望去会误作浮雕图腾的镂空花纹,是武装的缚笼,异化的铠甲。然而那又太细太密太缠绕紧至窒息,给人以无法挣脱,严丝合缝之感。或许它本就隐喻一旦坠入便不可逃脱的罪业之网:凡被拘锢于此者均有罪;凡行走于此者均以身赎罪。再翻到里面去看,内层满布尖锐如芒重重倒钩与棘刺,密集到即使端过今日被恩准使用的火烛凑近了来照明,以她肉眼也几乎看不清其影迹。

可以料想一旦戴上这铁面,便会被里层丛生的钢铁荆棘深扎入血肉,创伤年复年日复日直至死去,永不得愈合。她不由打了个寒颤,觉得自己对往时尘世的了解和想象仍旧难免(和谐)流于天真,止于美好。

尽量放轻力气拎着它不被刺破皮肤,琳图反复检查翻看,最后又在大约是覆盖下颌至脖颈处的部位内里发现了两行阴刻小字:

将自我神思同意志沉入这苦痛的笼

从此我们不再怖惧于苦痛

是祝福,抑或咒令?反正无论哪样,她都不怎么相信。但就算全然不信,今日也必将戴上这远比牢笼严苛的面具。

何况,其实……她可以悄悄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但永不可能堂皇宣之于口去对着旁人承认;当睁开眼醒来,瞧见床边早摆放好的一整套刑吏行头时,琳图有一点小小松弛,些微庆幸。

庆幸于那人已先一步将她未来命运启示,而不必她亲自做出选择……她从来胆小又犹疑,犹疑又畏惧,她从来只会本能逃避本能拖延时间,拖到无法再拖只得直面的最后一刻。就像身承这必将禁忌技艺传下否则一夕暴死的诅咒,琳图深深知晓,自己定会走到那一天——在街边长久顾盼,暗暗挑选合适孩童人选,然后将其或拯救或强掳或收留或哄骗总之先把人弄来,说得通就说,说不通也只能强行灌输,反正要罔顾对方意愿直接把自己所掌握的一切强行传授——正如路菲斯老师曾对她做过的那样。

他们注定痛恨一些人,然后被另一些人注定痛恨。她正是如此自私自利,天生卑劣的泥泞之种。

所以,她会怀着挣扎怀着愧疚怀着忏罪之心而义无反顾走入其中……只是早或者晚的区别,但,终究一定。

或许腥红大公远比琳图本人更了解她自己,时至今日她不能不承认;仅于无人处对自己承认。无尽年岁和至高视野为他加冕无上智慧,令那人轻慢又轻易一眼洞穿她矛与盾,渴求及怖惧,胆小同妄为。

想到这里,琳图自嘲地弯弯唇角。腥红大公是否业已在恒长万世里旁观过无数同她相似之人,瞭望过无数同她相似者之心路?他们又是否全同如今的她一样,被远逐至此异端仲裁所抑或旁的类似之处,受命改头换面,再重归圣廷做他忠诚玩偶与取乐弄臣?

他要见证她的扭曲,欣赏她的扭曲,揭露她的扭曲,并最终强硬迫使她正视自我幽藏于心刻意忽视的扭曲……她觉得。她就如此固执地认定了。他漆黑似恶的殿堂恐怕何其缥缈,终年不歇壮大,从无凡人可以仰望的实质的穹顶;即使真的存在尽头,也只可能受限于她贫瘠见识与匮乏想象。不管那会否真是他无声意愿,暗示旨意,琳图都必须得说,那个人,确实完全有把握住她命门。

苦难者自当身承苦痛。那就戴上这沉重且丑陋头具,一如权贵者在人间被隆重授冕吧。

如你所愿,也如我所愿——

强行抑制手腕并指尖颤抖,但她又如何能真正克制颤抖、因绝望感知到早被命运掌扼住咽喉?琳图反复尝试了数度,终于将那统一制式的头罩面具成功撑开,缓缓沉入。

她骨架毕竟要比仲裁所绝大部分刑吏都小上一圈,因此那按规制所造毫不量体裁衣的面具内丛生的荆棘只略微尖端刺入,并不至于深深扎根皮肉。然而,她也毕竟仍是肉(和谐)体凡胎。神座上圣者赐她华年永驻,赐她不死福佑,却未曾赐下令其可永恒免除于苦痛的特权。他又怎会是那样仁慈的御主,恩赏她那样仁慈的礼物?无数剑戟,无数刺棘,闯入她脆弱的阵线将冲锋号角连成一片,脸上滚过温热湿迹,血落蜿蜒滑下滴在掌心,抬手去看,是仿佛已遥隔前尘的刺目的鲜艳。

琳图一时怔怔不语。

其实,面庞传来痛感不算太微小,但完全还能忍耐。一定要形容的话,琳图想起从前在人间曾被粗野乡民高举钉耙驱逐,她用手臂借以遮挡躲避的时候有过擦伤;此时芒刺扎入面容脸庞的痛感,大约就与那时前臂擦伤相同。

那应该很痛吗?好像是的。原来,她已在不知不觉中麻木……麻木到只可感知其苦痛确实有存在,而非真正能领会它扎根于血肉,本该令她绝望而求饶的痛楚。

不过也不是很有所谓。是麻木让我们得以保持乐观活下去,琳图通常愿意将事情往更积极处去想。从现在开始,她需要更多麻木。

隆重且郑重穿戴全副行头花费了不少时间。等到琳图抚平衣袍再整理端正头具,她身上道道新鲜血迹都已近凝固,而无布巾可擦拭。她像一道被锢锁的腥红游魂缓缓推动扉门,走出守旧的房间,踏入她应当去往的新世界。唯独胸口处些微起伏方可证明她还活着,但事实上,那要作为严格证据还暂且不够;无人能将之同行尸走肉真正区分。

此处此地又何尝有过真正“活着”之物?

刑吏提尔斯仿佛早料到她会如何选择,业已静悄悄凭立在走道门口。现今她终于头戴与他同样的制式铁面,两张本出自不同却归化至相同的脸彼此相对,漫长凝视。末了,他被火焰烧过被刀锋刺破被幽暗锻造的喉腔艰难蠕动,发出古怪嗬嗬之声作响,似凄厉哭泣,也似尖声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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