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祷功成,新神升座。那么,与此同时便又有一位旧神无知无觉,步往陷落的倒计时。
仍是自身畔众姊妹之中遴选出从无威胁、毫不起眼者,刻琉蒂亚,他亲爱的兄弟;经由享用与奉用之路而堆砌高筑,从今往后,曾归属于他所有神圣性便将投向腥红之神国。在那里它们将物尽其用,被更合理且有效地使用,如此,便也算多少挽救于挥霍同荒度?
说伪善也好,是傲慢也罢,他相信倘若无形神性真有其意志,也会认同寄身于己而非他任一平庸姊妹是更好的选择。神国壮大已至进无可进,非要吞噬同源方可求续往精进;世上有太多残酷无改的法则,它们是如此酷烈,母庸质疑亦不容违逆,或许只因——若一息显露仁慈,便将荡然无从存续。
终日行走在这死寂无言,残忍之路,他甚至隐有所悟,仿佛即将敲动归繁于简创世真理的扉门。那是一种极为奇异的感知,但拥有前提;倘若,他们伟大父神真是那至高无上造物之主的话……
没有答案的答案,尚且不知答案的答案;眼下,大公唯有沉默瞭望,然后置之一哂。
索用第二烛火被提上日程,不久后,他召唤经年爱宠入觐前来。
初初照面之时大公有片刻恍惚,因自飨宴集会过后,她竟仿佛再度改头换面。时间于他而言不具意义,那好像仅只一个瞬间;所以,仅只过去微渺瞬间,她便陡然陷落了沉寂。由仲裁所入侍圣廷,承酷吏之名更且身负技艺名副其实,她本已重获新生。但,曾经忍不住乱飞、滴溜溜到处转的轻浮的眉眼,如今全似深潭般宁抑难寻假饰踪迹;列席行宴之旁那鲜亮到凌厉的神采,今朝也黯淡无光不现毫厘伪装。原来如此……是她总算领悟并且精熟:凡俗之徒若想留驻圣廷长久活下去,应当变幻或者成为,什么模样。
稍事回忆完毕,好吧,那一点也不奇怪。似乎每一位参与神圣飨宴的他们的附庸,都会遭遇一场由里至外,彻头彻尾的摧毁。蜕变,抑或毁灭,从无例外,更无一幸免。
屹立凡世庸常概念之外,禁庭寂寥无言,而于缄默无言中覆写改变所有胆敢踏足其间者。说不清她的改变究竟出乎意料,也可能是情理之中,对此,大公仅付以散漫微笑。
此处绝非致众神也意乱情迷的奇异的飨宴,此刻他惯常,非比寻常清醒;现下并无心去关照小小下臣可能会有的挣扎与苦痛,摇摆同斗争,他更乐见对方即刻以更实际行动回报己身恩馈,譬如,即刻为他进献燃奉圣魂的火烛。
然而,那却也绝不意味着他将放弃唾手可得的乐趣。
那场旧日飨宴,他自高座之上向下俯探……她穿刺众神戏偶的举动是如此酷烈无情,而藏匿铁面之后无声悲泣的时刻,又是如此生动。
正因无情,所以致局外旁观者颤栗。正因生动,所以格外引人摇荡心旌。在你征伐的举动中我洞窥你扭曲的鸣啼。但不够,那还远远不够,你是懵懂的学徒初入法门,尚且迷茫踌躇,而未及登顶:
我们向下品尝苦痛,向上领悟苦痛,向内汲取苦痛,再向外挥霍苦痛。然而,若只求将苦痛之刃对准自我再招致伤痕累累;难道,便是这非凡之路终极的真谛?
当然,不。
他傲慢审视并嘲笑于她凡人之心。与此同时亦无从否认,凡人之心远不似神圣坚不可摧,它们脆弱,以致千疮百孔——更因有百孔千疮,方才显淋漓酣畅。
也曾亲身施与,以神圣终结神圣;却同置身事外,冷眼看微末凌驾神圣之体验大相径庭。他不能不去回味那死抑的黑,隐现的白,流淌的红,空无的灰,是同心中亟待催发暴虐欲望相暗合的隐喻,引动深深望见,也是圣廷难得一现鲜活的景观,等待缓缓逡巡。
要知道无论他又或旁的姊妹,他们所召所幸弄臣爱宠一旦真正踏足其间,很快便被教化被规训有如戴上了同张面具,终究走向了同个结局:是何其平庸的发展,何等无趣的写意?所以,的确有所不同……她幽藏心间不闻硝烟的战争,他自会留待后日欣赏鉴明,因天赋神圣从不穷乏于时光,而完全拥有厘清主次的理性。宝座下方,弄臣正叩首跪拜,大公回转眼神,言简意赅重申他意欲旁坐同观的谕令,这一次,她当然无从拒绝。
稍后,大公随制烛人一同走入甬道,下到窖井。
密室逼仄,摆上并不宽敞的工作台同两把椅子后已所剩无几,本应显露局促。然而无论驾临于何时与何地,大公从不解何为局促。世上任一微末简陋之处,皆是幽邃所驭之乐土。他对这等技艺实无太多好奇,不过,倒也还容留有起码耐心,泰然自若端坐一旁,看琳图·莱慕有条不紊执行准备工序。而这足可洞穿神圣的技艺,竟朴素粗陋至极:只见对方摆好烛台,调整坐姿,屏息凝气,自此便一动不动,陷入了冥想。
上一次虽未亲身在此,大公仍多少知晓,制烛人需于神思遨游之隙寻找因果的牵系,然后方才轮到呼唤己身亲至,以降下那神圣姊妹之真名。
会有好一阵都无事可做,他何其自然,开始了挑剔审视。先去看黄金烛台,等一会儿将行盛放他可怜兄弟的魂烛,精工雕铸便算最末寄身之棺椁,于是再奢美也不嫌多。然后轮到乏善可陈窖井的内室,同眼前光秃秃的桌案,确实,没什么好说。接续周遭深沉幽暗,墙角一豆烛火,很快,便无多物可供审断。百无聊赖间,大公不得不微抬眼神,游移而后注目在近旁那双安静且松弛,放于桌台的手——
不知如何形容,因无前例可循。可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绝非无心铭记,而是穷尽无数岁月无垠追忆,那都足令他感到陌生,霍见新奇。
那双手,探出自凡俗尘泞,更操持微末技艺,他确实未曾仔细看过。也不应再看。
同野蛮民间迥然相异,圣廷自有森严礼教,浩如烟海繁琐规矩及繁冗仪装,正是天赋高贵而不施劳作者所享之特权。神圣尊手理应藏于天(和谐)衣重袖,寻常不容旁人窥见。至于身畔诸多弄臣豢宠,倒是不必过分自矜身份,只不过他们又多行侍奉献媚之举,令大公不屑也无心去细看。
当然,更重要的是,血系圣者们的集会总召行在高堂同深宫,一人占据一方桌案与宝座,纵使手足至亲也要严格恪守彼此身距,更从未有如此幽闭、以致不得不比邻而坐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