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有什么在嚣动,“人间”,她好像看见了那个字眼看见某片模糊风景正待徐徐展开绘卷……
可他的神国里,他是唯一主宰。
暗潮在升涨,天穹在坠落,喘息的巢穴在逼近,掠夺的旨意在抵临;腥红大公同样噤声不语,而自远方遥遥投来视线——
我知道你纵使无言的眼眸也可书写崇高敕令,不容违逆。所以,这一刻她再度遗忘了除己身存在之外的一切存在,因那都不为他所允准。
圣魂之烛火既已被安放妥当,往后,他便好似对其全然失去了兴趣。他的同胞,他神圣同源的血亲再不值得大公本人更多关注;他确会向所有他者展露傲慢与残忍,一视同仁。
从无尽深潮混淆出口的尽处,大公缓缓行来。纯然幽邃当然不曾也无法沾湿他鞋履遑论璀璨装束,它们乖巧驯服摇荡着褪去,又转瞬阖拢粘黏如初掩埋了他来时的路,神国之主与他之神国自成一体,他意欲到来,也令召唤她跻身其中的扭曲零落音节俱都平息而湮没。
他是类人的符号,正向她靠近。随着似人的他逐渐临近,她作为“人”的定义也愈发稳固,如今不仅意识到己身存在,更可因确立存在进而尝试思考——然而,大公又已行至眼前,嘴唇翕动。
当源自神圣的他一旦催动了凡俗言语,一应子民都应俯首聆听。何况她不止是他之子民,更是他忠诚走狗并偏爱玩物;双手安静交握身前姿态从来恭谦,他允许她置身此间作为人而存在,所以她也就无法停止以人类之身寄予怨恨。怨恨他在此给予豁免,怨恨他迫她清醒:那个人完全知晓怎样更可招致旁人怨恨,越被旁人憎恶才越可将崇高彰显;因为一切怨怒与苦痛,膜拜同颂歌,都终将沦为他神性的养分。她多想照旧做一道迷蒙影子啊,在此尽数失却人的意志,这样便可安慰自己是身不由己,安慰自己尚不曾清醒——但,那仿佛又没什么区别,我依旧是您的走狗您赏玩的锋刃,必将忠诚执行您所有指令,只要出自您的意志:
你之根系绝不会在此枯萎,而将彻底……壮大。他说,那么,去吧。
那么,去吧。
——她不只从他的国被即刻剥离而后远逐。
他又命令她去往何方?
——她注定重回那久负盛名之地,异端仲裁之所。
神圣尊口绝不吐露无用的言语。现在,您又要对我种下何等禁制抑或诅咒?
神圣尊口绝不回应泥泞之嗡鸣。他从未停止对她施予诅咒,尽管它名同福佑。向下恩舍诅咒也将被视作恩典,那便是神圣源系之特权。
那么,去吧。
无需解释缘由,无论来去都身不由己,现今她又势必走入来时的国。
要知道禁庭深宫中无数爱宠近臣,往往都随侍御主身边寸步不容远离。因既已为神所爱收入天上云巅,又怎可再回去污浊人间?可大公却允她可随时往来于世外圣廷同镇压异端之所,但凭她自由心愿——尽管那也并不真正隶属人世,而是拱卫众神并守望凡尘的最后的哨所——由此,神圣者与庸常者均为她侧目,暗自猜想这出身低俗之辈可否真步上暴君提尔斯后尘,及至往后的往后,又将有多炙手可热权势煊赫。而一切的一切她都充耳不闻:审判邪秽的刑场同神圣高庭一样自有自成一体法则,她今朝走入地底的国,沉重门扉阖拢,也将来时同身后全数事与物闭锁。
唯有她高踞暴虐之道顶点的御主方可在想要到来时降临,又或自世外投来远远瞥望。那么,除他之外;她才是此地至高律法,恒长主宰。将她投入践行腥血礼赞的道场正是他钦点的奖赏。他在预言,他在等待:于此荫庇之所崇高殿堂,她终将悟道而得道。
第二度走入此地,第二度于此地长久淫浸,但今昔却迎来焕然崭新巨变,或为契合她改头换面身份。
我是他的囚徒他的傀儡与他的走狗。在这里,我是无冕之王。
若未亲身至此便绝无法想象这地底国度究竟有多广博辽阔,它网罗世上所有罪孽之徒,无论犯下弑亲叛逆,又或狡诈偷摸。但无所谓,那都没关系,我们聆听圣主慈训,将赐下一视同仁刑罚而从无偏颇。在这里,主动投身前来者也有罪。我们当首先身领谦虚之罪:若令牢笼刑具空置虚度哪怕仅只一刻,就是我们无可赦免的罪。
重新戴上刺棘的铁面,每一天她走在巡视治下辖所的路上,分毫不差。偶尔她也回去神圣高庭,她的确享有他特赐的恩典可自由往返,但只要未达成所愿,那个人不屑也不必亲身将她召见。
为什么要回去呢?她不属于那里。她厌恶那里。他的存在令一切看似完满同美好的事物都愈发面目可憎。倘若不能回返真正人间,她倒更愿意停留在地底刑场,至少,离他很远。
于是渐渐地,她徘徊在此地底的国度流连而不愿归去。
只要他未从深宫传来召唤,她便从不主动回去。为什么要回去?那里只会有永恒的缄默,永恒的寂静,永恒的美满,永恒的……微笑。我不知道我们为何要对着彼此微笑,我们分明并未幸福至只余长久微笑的程度。那些一刻不休将她窥视并环绕的巨像如潮水涌来也带来灭顶窒息,而华美高堂同深宫无比恢弘却也怪异,无声嘲笑着她的渺小。在那里,谁都可以毁灭我,操控我,重铸我,扭曲我。彼处唯一铭记她凡俗存在者更是谛造苦痛的泉源;时至今日她早靠近了苦痛,走入了苦痛,而他仍如此高高在上,无法理解。
我不是苦痛的囚徒,我是你的囚徒。她绝不回到他盘踞的地方去,她要逃出他亘古根系所及之处,她绝不回去,绝不……
至少在这里,我可以不做苦痛的受体而做它的施与者。
降生于世不被他者压迫便将压迫他者,到最后,不幸成为异类的我们无法另有出路。
每一日走在巡游广博疆土的路上,她重复一个又一个跳脱不出的轮回,走遍了这血肉殿堂的每一处角落。她无时无刻不转动自己紧锢着沉重又崎岖高笼的头颅去观探,去寻找,去追根究底;但无论上或者下,前或者后,它都像它主人扭曲自洽的永恒一样严丝合缝将所有身在其中的事物围猎,或许它正是他庞然意志的具现,于是,别无他路。
不成为我的养分,那就做我的同类。她好像看见他永恒冷肃的脸庞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