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空中看高院镇土弯村,起伏的丘陵如绿色的波涛,一浪接一浪,条条阡陌如丝线环绕,似乎这一头已经紧紧地缠系着这些波丘,而无限延伸的另一头,则伸向万千城市,似乎想牵回那些扛着铺盖卷出去,拖儿带女出去,意气风发出去,却很少回归的游子……
站在村口,带着柏桠果香气的秋风从土弯村里吹过,从金色麦浪上吹过,从一栋栋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小楼房前吹过,只留下寂静、安静、清静,和一串长长的省略号……
一条干瘦的、全身长着棕黄色短毛,独留头顶上一撮白毛的土狗,把嘴里的筒筒骨扔到一边,然后对着一株碗口粗细的柏树拼命地嚎叫起来:“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三长二短,三强二弱,节奏感颇强,似在呼唤什么,可是没有任何回应,除了椅子山给它相同节拍的回声。
高院镇土弯村已经很空了,仿佛这个地方原本就是荒凉之地,自古以来就没有多少人烟。但四周却有白白黑黑的楼房,一楼一底的那种,间或有二楼一底的,白的是亮亮的瓷砖,黑的是长时间日晒雨淋的青瓦,偶尔还有倔强的小草,从瓦缝间招摇而出,在风中摇晃着瘦弱的身子。
棕黄色土狗叫招财,雄性。它丢在一旁的不是猪骨头,而是人骨头。不知它从哪片坟地里刨出来的。
狗其实已经成了野狗。它的主人就在附近的坟墓里静静地躺着。
土弯村现在大量剩下的是没有主人的楼房,什么时候都非常安静。狗也讨厌这样的安静,所以,没事的时候就给自己制造一点乐子,对着柏树,对着古井,对着高大而空虚的楼房,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对着原来主人的坟墓,它开始叫,用各种节拍和音调,拖声夭夭地叫。
好几年了,除了招财,连一条母狗都没有出现。偶尔有几个留守老头老太,在地里拼死拼活地干,不能让这些肥沃的土地撂荒,便是他们辛劳的理由。这些土地曾经是他们的命根子,如今却像一个弃婴,爹不疼娘不爱,青壮年都不种地了,都要去外面的城市挣大钱了,而且,永远挣不够,不然,这么几十年了,咋个只见人出去,不见人回来?这么多楼房修来做啥,给鬼住吗?老头老太们不懂,也管不了,他们舍不得土地,舍不得土弯村,也只有他们这些从“□□”的鬼门关闯过来的人,才知道土地和粮食的珍贵,那个时代,一碗米汤就能救下一条人命哩。
直到这一天,招财一边啃着骨头一边乱叫,竟然,叫出一个全身穿得破破烂烂的人来。
这人扛着一个巨大的编织袋,里面好像装着不少破烂,很沉的样子,他是怎么到土弯村的,招财不知道,反正这人和招财差不多,只不过,招财是野狗,他是野人。
他们都有共同点,无家可归,吃了上顿没下顿,也没人管。年龄都有6,招财6岁,那个野人36岁。
野人的脸很黑很脏,好像刚从煤窖里钻出来,头发又脏又长,沾着菜叶和学名叫苍耳的沾沾草,像一个圆圆的乱鸡窝,扔只母鸡保证就能下蛋。野人虽然脏,但双眼皮大眼睛里黑仁子多白仁子少,精亮,闪着智慧的光芒,所以,他不是因为智力问题而流浪,尽管他的装束很像当年红极一时的流浪汉犀利哥。他之所以穿成这样,许是为了掩人耳目,想隐藏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到底是什么人,来自哪里,叫什么名字?除了野人自己,也许没有谁会知道。
看惯了老头子老婆子的招财终于逮着了个生人,尽管它是一条忠诚而又温顺的土狗,但这个亮嗓子的机会,它岂能错过?招财的叫声陡然提高了30多分贝,还配上动作,那种既想往生人身上扑,又怕被人家暴打,冲两三步往回退一两步的动作,被它演绎得非常到位,仿佛在跳快三步。它都好久没有这么痛快了!
野人显然对狗的习性非常了解,狗凶,他更凶,狗一往前扑,他就往地上蹲,做捡石头状。狗一退他又站起来,反反复复,直到一声断喝:
“招财,你个狗日的,大白天叫个球呀。”挑着黑色的直径约半米高近一米的空粪桶,刚从中平地坡上下来的71岁老头金道河,一嗓子就喝住了招财。招财的主人虽不是金道河,但金道河家偶尔有什么剩饭剩菜甚至炖个鸡啃两根喇叭骨(猪排骨)的时候,或者是金道河,或者是金道河73岁的老伴王三娘就会扯起嗓子“屙罗罗屙罗罗”地呼唤招财,招财也就跟着沾点光,打上一顿牙祭,吃点油荤,所以,招财自是不敢得罪金道河,它又不敢真的冲上去咬伤人,这么一喝,就算给了它一个去一边凉快的台阶。
招财夹着尾巴呜咽着边横斜地跑着边回头看,好像在说“你给我等着,我去叫人了”的流氓一样。野人不用再做起立下蹲的动作了。他露着因为脸黑显得更加雪白而又整齐的牙齿向金道河笑着说:“谢谢大爷帮忙,这狗好凶的。”
金道河放下粪桶,打量着这个像乞丐又像收荒匠的陌生男人,还是有些警惕地问:“你到我们土弯村来做啥子,收破烂还是偷鸡摸狗?”
“大爷果真是个爽快人,耳(我)要是偷狗的,刚才那黄狗还能撒着欢儿怪叫吗?”野人仍旧微笑着对金道河说,“耳不是小偷,耳是收破烂为辅,要饭为主。”
野人说完,看着自己已经破开露出黑内裤的□□笑了笑。
金道河说:“你也好干脆,听口音,你不是我们四川人吧?”
“大爷好耳力,耳是陕西的,本来日子过得不错,结果中了套路贷,也就是设好圈套的高利贷,钱越滚越吓人,就是把耳卖了也还不上了,只好跑到四川来,躲债,不然,那帮王八羔子,定会生剥了耳。”野人不再笑了,而是咬着白牙,发出格格的声音。
“我懂了,你一不疯二不傻,为了躲债跑我们村来了。你要收拾收拾,洗个澡理个发再换身好行头,应该是个标致小伙吧。”金道河一边警察似的盯着野人说着话,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自卷的“炮筒”烟来给自己点上,一大团淡蓝色的烟雾,便很快从金道河的头上升腾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