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其实是两件事,一是放火,二是告别。
温清开始生火。
木板攥在小巧的手里有些吃力,她便咬紧了牙,握得更紧,一下一下摩擦在另一块木板上。
身旁人要过来帮忙,被她拒绝了。
夏夜沉闷,温清的鼻尖渗出了汗水,可月光皎洁,她又觉得自己心中一派清明,凉意习习,手下动作也越发迅速。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木板间蹭的冒起团火苗,摇晃在温清黑漆漆的瞳孔里。
她先点燃了一茬枯草,再将燃尽的灰尘倒入屋内各人的口中。
下一刻,木板上那团微弱的火苗变作熊熊烈火,焮天铄地,将二人整个身体都映红——温清将它扔在了房顶上。
房顶铺着茅草,火苗刚沾上一角,就如同疯长的野草漫了满顶,再顺着梁木向下攀爬,所过之处,火光冲天。仅仅在一瞬间内,情势变得不可逆转。
热气翻涌着滚来,即使温清隔了点距离,额角上仍不断渗出汗液,一滴滴滑落。火焰将她面庞照得通红,她眼中不露俱意,反倒是炯炯直面着身前一切。
此情此景前,如此表情安在一个七岁女童上,倒显出几分诡谲与艳丽。
她感觉到少年移到身后,默默而立。温清侧过头对他一笑:“公子知道吗?我很久前就想干脆放一场这样的大火。不过若问缘由,与当下却是不同。”
她闭上眼:“照昏迷而为朗,破诸暗而昭万象,历劫不坏,虽微小却能燎原。我想在心中干脆放一场这样的漫天大火,将万念寂灭干净,从此了无牵挂,逍遥世外。”
“或者仅仅发泄一番,从这里燃起一条火蛇,直烧到晏京,从遍地的每一隅直指豪贵脚下。最后,干脆全都烧得不剩啦,大家从尘土里来,到灰烬里去,到头来都一样。”
大火依旧,风势越大,幸好二人站在顺风处,烟雾吹不过来。饶是如此,他的皂纱还是在涌动的气流中狂舞。
越飞舞,衬得纱后的他越沉静。
“天地逆旅,殊途同归。我已深知小——姑娘的决心。”他仰起脸,淡道,“火势滔天,想必引起了不少人注意,不多时,你的随从也会循着赶来吧。”
他突然纵身一跃,稳稳立在院墙上,向她微点下头:“我也不便久留,就在此向姑娘道别。今夜际遇......很是奇妙,在下会一直记在心里。”
墙下的她往上看,墙上的他往下看。不管从何种角度,黑纱舞动下,都看不清他的脸。
隐隐约约同她梦中山野上的那个身影重叠起来。一样迷蒙不可见,一样悄然而立。
他说:“这里是哪儿?这里是小姐你的心啊。”
而后,消失在山头,就如同消失在墙头。
他走后,温清依旧临墙而立了会,待到身旁的火势稍微小下去,她走近,从地上抹了满手灰,再涂到面无表情的脸上,然后是衣服,头发也要拆乱。
远处隐隐传来骚动声,有人察觉到火势,疾呼“走水了走水了!”,呼啦啦引了一拨人提着水桶往这边赶。
他们赶到时,烈火烧无可烧,已然小了不少,废墟的巨大阴影下,还弱不禁风地瘫坐着个小姑娘。
众人浇火的浇火,剩下的围绕在温清周围。
“姑娘姑娘!你还好吗?”“这儿只有你一个人?”
像是被烟呛过,温清痛苦地折起腰,重重咳了数声,方才回答众人的问题——当然,她说了谎。
前面还是真的,她本来与人一道宿在客栈,哪知半夜闯进一批贼人将她劫走,捂了嘴关在此屋,就待拿她去讹银子。
往后那便都是假的了,贼人在她旁边商议分赃,说着说着起了争议,动起刀来。她眼睁睁看着几人在纷争中倒下去,似是中了伤,不知生死,后来,不知又是谁将携带的火折子碰倒,正好点了角落的茅草,大火一发不可收拾。
立时屋顶上就有东西塌下来,堵住了门口,只留下一处缝隙,幸而她身形小,趁贼人不注意,从那处缝隙拼命钻了出去,才得以生还。
众人闻言,顿生同情。况且,如她所说,夜里确实有一家客栈闯进了人。
再看温清时,不禁啧啧,也亏她命大,一场火不仅让她逃了出来,还顺带烧死了贼人。
温清被众人接连关怀一阵,屋子的大火也在合力下被浇灭,化作几缕浓烟,还有一团黑漆漆的残骸,满地余烬。
此后也不时有附近的人被动静吸引,三三两两地前来,等烟淡了,有大胆的踏入屋内想看个情况,又被吓得跑出来:“真真吓人!烧得看不清形状了。”
闻声,温清眼睫微颤了下,她垂下目,掩去异色。
比预想提前了一个时辰,温清没等多久,护她上路的细眼男便寻找过来。
他抬头望了眼火烧过后的屋子,目光没什么情绪,转到温清身上时,才虚带了些愧意:“在下没有护送周全,深以为歉。”
说罢,扶温清上了马车,点上熏香,自己走回原处,同围观众人交谈几句,只身进入了屋子。
温清在车上等着,脑中却忽然昏昏沉沉起来,眼前一黑,竟直直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首先映进的是客栈的梁顶,不过不是原先那间客栈。其次是细眼男的脸,他露出笑意:“那熏香有安神之效,姑娘睡上一觉,应是休息好了。”
“期间,在下找来了医馆的女郎中,替你好生检查了身体,没有大碍。随身之物也——”
温清掀眼看他,他又是一笑:“也没有大碍。”
“劳烦你了。”
“哪有。对了,唤我梅青山就行,跟在大人身边已有数年,还请姑娘待我不用拘谨。”
“大人于我有恩,我自该如此。”温清恳切道,“故而我心中有实话要对梅先生讲。”
“什么?”梅青山笑容不减。
“那帮劫我的贼人并没有刀刃相见,大火也不是他们无意间引起的。”温清盯住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
梅青山早已从围观众人那儿得来温清对他们的说辞,现在听下这席话,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表情僵了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