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明时分,玉阳君府。
闻天阔身披一件单衣缓步走出卧房,抬眼见闻琰已候在前厅,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些。
“叔父。”闻琰道,“今日是否再派人去寻——”
“不必了。”闻天阔打断了他,“恐怕贼人早在封锁之前便已逃离玉阳。”
闻琰刚要说他这就带人出城,话到嘴边却突然顿住。
叔侄二人对视一番,无需言语,已相互明白。城外耳目众多,此事不可声张,早早压下才是上策。
闻天阔拍了拍侄儿的肩,道:“解封城门,召回人手,对外宣称失物已寻回。玉佩的下落我另想办法。”
“是。”
“此外,还有件要事需你去办。”
“叔父请讲。”
闻天阔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递给闻琰:“后日,你去一趟宣城,将这封信交给左司马祝黎。”
“祝兄?”闻琰一愣。祝黎是他至交好友,此人颇富将才,年纪轻轻就已手握重兵,深得王上器重,现率军驻扎于宣城,戍守北方边境。
叔父写信给他,所为何事?闻琰接过密函,心有疑问,却没有开口。
“莫要在宣城耽搁太久,早些回来。”闻天阔温声嘱咐,“我老了,以后府中诸事,都得你来主持。”
“是,叔父放心。”
雨下了一整夜,清晨天幕灰暗,阴云低垂,春寒料峭。阿越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推开轩窗,打了个哈欠,迎面而来的湿润凉风裹挟一股泥土气息灌入口鼻,冲散刚刚泛起的倦意。
无疾慵懒地坐在木案边,盯着眼前热气腾腾的汤药发呆,手捏汤匙一圈圈缓慢地搅,舀起一勺来晃几晃,又倒回去,如此反复,就是不往嘴里送。
“是要我喂你吗?”阿越平心静气忍了半天,终于看不下去,冲他道。
无疾动作一滞,还没表示什么,就见阿越维持着僵硬的笑容,几步逼近,“嗖”地从他手中抽出汤匙扔到一边,接着伸手去端药。
他刹那间便反应过来,偏头避开了她正欲捏他下颌的手,风度翩翩从容不迫地微笑着婉拒了好意,同时接过陶碗,猛地一口灌下,喝出饮酒般的豪迈潇洒。
阿越鼓掌,不吝赞扬:“不错不错,以后就都这么喝!多痛快。”
“……”
唇齿间后知后觉的浓烈苦味令无疾暂时开不了口。
他往后挪了挪,努力不让阿越看出异样,强压下涌上咽喉的一股难以名状的不适之感,小声问道:“好苦啊,可以不喝药吗?”
阿越道:“几副而已,给你补补身子,今明两天休养好精神,后天咱们出发。”
“要走?”
“嗯。昨夜去玉阳君府上做客,闻大人很敬重我师父,让我有什么困难尽管说,于是我便厚着脸皮要了些盘缠。当然啦,也不好意思白拿人家那么多钱,正好后天闻少君要去趟宣城,他的一个贴身护卫回家探亲未归,我就主动要求护送他一程。”
“所以,我们有钱了?”无疾挑眉。
“是呀,吃穿不愁啦!”阿越扬唇,两手叉腰,“听说宣城还有位郎中医术精湛,说不定能请来给你瞧瞧呢。”
两人对视,四目放光,都从对方瞳中看到的自己欣喜若狂的模样。
此时有人在外敲了两下门:“阿越姑娘在吗?”
熟悉的声音使屋内二人心绪更加沸腾。异口同声的“请进”都带着些颤音。
只见闻琰笑眯眯地拎着谢礼进来往那一站,就宛如一尊慈眉善目的玉面小财神爷,在无疾与阿越的眼帘中大放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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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三人启程,随行的还有一名家仆。马车驶离玉阳北上,途径姑未、相爻等地,风景正好。
闻琰爽朗洒脱,是个自来熟,对结交的新友十分热情,得知阿越师承无名大侠,更是钦佩无比。
此行一改他在阿越心中浪荡子弟的初印象。此人极为健谈,而且心思细腻,对虞国各地风土人情颇为熟悉,甚至对近几年的人口变动与庄稼收成都有所了解,一路上滔滔不绝,每至新处,便将当地民风民俗、奇闻轶事等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言语风趣幽默。听其讲述可称得上享受,能极大满足初来乍到之人的好奇心。
阿越对周遭迅速变换的陌生环境没有感到过分茫然。师父曾将他一生见闻悉数讲与她听,许多事物在她脑海中存有大致的轮廓,只待亲眼见证与亲身经历。
从东南的朱罗山到即将抵达的宣城北境,斜跨虞国大半疆土,那个自称无名的人在她心中种下的江湖浮出浅浅一幕,好似从虚无到真实、从遥远星空落向心田沃土的幻梦。
思及逝去的至亲,她心中不免隐隐作痛。
……
师父……
我真的……很想您。
不知这辈子还能有机会,完成您的嘱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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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后,马车行至曲水河畔,夕阳已半沉入长河尽头,天色向晚。一行人在附近客舍过夜,预备明早登船。
夜里,阿越梦见了师父。三年时光已让他的容颜有些模糊。师父一言不发,似是失望,静静看她半晌,转身离去。
阿越追不上那道逐渐淡出眼帘的背影,仿佛又回到多年前那夜。所有情绪顷刻爆发,她如幼时那般嚎啕大哭起来。
孤独与无力织就一张罗网圈禁她于这空荡荡的天地间。
不知过去多久,忽然有个人影出现。近在咫尺却无法看清其容颜。
阿越却凭直觉立刻认出他来。
是无疾。
梦境开始变得诡异。
怎么回事,这家伙怎么会到她梦里?
更古怪的是,看到难过不能自已的阿越,无疾没有安慰,反而开始肆无忌惮地嘲笑。
梦果然是假的,这厮现实中不可能这么欠揍。
但是此刻,阿越满腔悲伤化为邪火,实在压不住,只想发泄出来,于是便狠狠一拳砸到他脸上。
然后就醒了,伤心愤怒全都消散,身心奇异地舒畅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