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院子,我先看到李响的母亲。她正坐在院里洗衣服,三个大盆围绕着中间小小的她。
“你怎么又在洗衣服?我爸呢?”李响进屋放下包,把他母亲拉了起来,自己坐在塑料凳上继续,他妈妈说,他父亲又去打牌了。
李响介绍我。我和他母亲打过招呼后,她进屋倒水,拿过年剩下的糖块给我吃。李响挽起袖子继续洗盆里的东西。我们俩相处得有些尴尬,直到李响递过来洗好的被单让我们俩抻开晾好,手上有了活才不那么无措。
她的手很粗糙,在夏天仍然。
李响过来挂衣裳,她悄悄凑过去,“你怎么不提前打电话。我和你爸什么都没准备。”
李响听着,并不反驳,只看了我笑。他是想隆重准备的,只是我没有给他机会。
“我临时说想来的,对不起阿姨。”我说。
他拉着我藏到身后,好像害怕他母亲会对我做些什么,“没你事。”
所有东西洗完之后,我们又在屋外坐着聊了一会,直到李响父亲回来,看见我吓了一跳,先喊“秀荣”,于是我知道了那是他母亲的名字。
秀荣跟他解释了我,以及我和李响为什么会出现在家里,他做出一副正经的模样,进屋披了一件夹克出来。六月的天,很快就忍不住打开了拉链。
“又打牌去了?”李响问。
“哪有,你顺伯打,我在旁边看看。”
李响的父亲叫李山,李山的父亲叫李长江。李长江有两个弟弟,一个黄河,一个大海。李黄河有两个女儿李鹃和李眉,还有一个儿子李弓,后来收养了五叔李平安。李大海有一个儿子李顺,一个女儿李雁。李山有两个哥哥,李佐和李伟。按照整个这一代的排行,女人不参与排行,只以名字称呼,李佐排第一,李伟排第二,李顺排第三,李山排第四,李弓排第五,李平安排第六。李山出生时,李长江找人算过,这一支出息大,香火却不长。于是找了先生,把李山迁出族谱,从小叫做空空——空空如也,鬼差便拘无所拘。李长江还在世时,一定要孙辈记住,老四是李弓,老五是李平安。李佐没活过二十岁就没了,李长江去世后,李伟做主,相信社会主义比鬼更厉害,把李山添到了族谱上。李响后来跟我说,他把他这一辈一共十一个兄弟姊妹全排了一遍,他排第七。
“怎么不排第八啊?”我笑他,他念了一下八哥就来挠我的痒。这是后话。
“顺伯能打吗?谁都跟你似的游手好闲。”李响戳穿李山的谎言。李顺老婆生下傻儿子李青之后没几年跟人跑了,家里人劝他把孩子扔到孤儿院门口,那会爱养男孩的人多着,李顺不肯,说什么也要把儿子养大。李青只比李响小两岁,勉强读了小学毕业,打工的地方不收,家里全靠李顺。“我妈才好了没几天,能洗衣服吗?”张秀荣有肾病,长时间坐着腿会水肿,家里吃饭也不能多放盐。
李山碍于面子,毕竟我在,很是生气地骂了两句,大意是说哪有儿子这么教训老子,无法无天。不过到了晚饭时候气就全消,李响让他少吃两块点心,油大,他也答应着。
晚上,我睡在李响的屋子里,李响睡在外间竹椅上。房子与其说是隔音,不如说是巡回放大。于是我听见李山和张秀荣问李响,什么时候办事。李响说方穹刚刚参加工作,别成家了多了负担。李山说,怎么能是负担呢。李响说,她总照顾我,成家不是负担是什么。张秀荣说,女孩早早结婚就有了依靠,照顾你是应该的,有啥不好。李响说,你累死累活照顾我爸,他还在外面打牌,应该吗?两夫妻噎得没了话。李响让他们睡去,别在我跟前多说,临了,又叫住他们解释,这次回家是因为他遇到点事,叫我陪他散心。李山忙问是什么事。李响没说,只让他们休息。
第二天早上,闹钟还没响,李响敲门,问我他能不能进。李山一大早出门遛弯,把我来了的事给全村说了个七七八八,一大家子人就要来看我,李山拦不住,知道事情闹大,赶紧跑回家告诉了李响。
“要么说你病了?”李响问我。
我喝了口他端来的温水,“没事。以后都要见。”
李响见我把他规划进了以后,咧开了嘴笑,“不用勉强,真的,我叔婶姑姑他们就是爱凑热闹,一会说个什么理由就过去了。”
我明白李响的意思。他知道我不喜欢和人相处,尤其是他家里的亲戚。我孑然一身,一下成了被相看之物。所谓的面子情分对他来说并不如我重要。
“有点小瞧我了,响响。”我说,我很喜欢他这个小名。他捏了捏我的耳尖,然后出去,留我换衣服。
简单垫了几块饼干,嫁了本村的雁姑最先到,然后四伯五叔就都来了,五叔招呼我,“昨天小卖部,”我点头。很快堂屋里挤满了人,李山让大家坐院里凉快。
“还行吗?”李响介绍完所有的婶婶姑父后扭头问我。
我点点头,“有人给你叫七叔呢。”
“那是,我辈分大。”李响还略有些得意,大概是看我并不排斥这种氛围,他开起玩笑,“以后你就是七婶。”
“你先叫一句听听。”我逗他。
李响不语,手指尖挠着我的掌心,大概是说要等回去和我算账。
实际上我并不反感这么一大群亲戚,人和人之间的麻烦事可能因为沾亲带故变得更麻烦,但这样齐聚一堂的热闹是我从未经历过的。更让我高兴的是李响有了这许多的小麻烦事:外甥要找工作,侄女想进京海重点高中,鹃姑的腰突做手术需要联系医院,三叔问李青的残疾认证什么时候生效。这些零零碎碎的生活足以让他暂时忘记曹闯,忘记赵立冬,忘记京海天空上密布的阴云。
雁姑和张秀荣在屋里谈着别的事,她的孙媳妇要生,要求这个那个的,和婆母就有了矛盾。见我留神看着,雁姑就把我拉进她们的谈话中去。我本对生育婆媳话题深恶痛绝,可转念一想,即将诞生的那个生命,将会给李响叫什么?老舅,李响的侄孙。血亲称谓是统治工具不假,可仿佛有了这一代代的绵延,连我也看到了十年后,二十年后,子子孙孙的场景。原来他的白发是未来和宗族的解药。
李响见我盯着他的头发看,用手拨弄了下,问我是不是有脏东西,我摇摇头,朝他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