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短途运输，只有一个司机，没有跟车的。 汉子们围在车头，满脸崇拜好奇地看着司机师傅戴上手套，把腰上挂着的Z字型启动摇把解下来，插到车头正底下保险杠的一个圆孔里。 顺时针下压上提，使劲一圈一圈地摇，金属与金属的摩擦声嘁嘁咔咔，泵油之后司机取下摇把，上了驾驶室。 门还没关，远处跑来一个矮壮的妇女。 “哎~等等~三队的，等等~” 嘹亮粗犷的吼声使得站在一边的汉子纷纷回头。 “嘶，这不是叶家的女张飞么~她来干什么？” “嘿！叶老富，你媳妇来了，怕你去县城找个小的呢！” 叶大哥不叫这个名字，汉子习惯了叫他的绰号。 五娣穿着一身麻灰色带补丁的衣裤，肩上垮了一个花布袋，顷刻间就冲到了后车斗。 “队长，我也要去县里，搭我一程噢！当家的，拉我一把！” “啧，你去什么县城，要买什么我给你带回来就是！” 叶大哥黑着脸不愿意伸手。 这回蹭车去县城，到时候帮忙卸货需要人手。 去的时候能坐卡车，回来的时候就得自己搭汽车掏车费，大伙心里都不愿意花这冤枉钱，更何况队里也有劳动任务。 队长随便点了两个汉子，其中就有他。 “我不管，我长到这岁数一次县城没去过，好不容易能搭趟顺风车，我要去！” 五娣见他不肯伸手，果断踩着卡车轮毂自己攀。 “来，叶大嫂。”林玉珠趴在边缘朝她伸手。 “哎！谢谢啊！”五娣借着力，手脚灵活爬上去，翻进车斗。 “队长，哎嘿嘿....”她咧开嘴冲宋毅讪笑，黢黑的面庞挂着讨好，“这、这不是有位置么，让我搭个顺风车去县里见见世面呗....” “行，自己找个地方坐。”宋毅痛快地答应了。 小媳妇拉上来的，难不成他还能把人往下赶？ 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朝后面吼：“都坐好了没，要发车了！” “好了好了，司机同志！你开吧！” 五娣站起来伸长脖子高声回话，在叶大哥旁边一屁股坐下，东看看西摸摸，哪都觉得稀奇。 卡车突突突启动，五娣扒着车壁站起来往外张望，满脸激动，“哇，这车可真快啊....” “啧，你坐好点，别乱动。”叶大哥黑着脸把她扯回来坐好。 大伙都没像她那样咋咋呼呼，怪丢人的。 “我看一下怎么啦！我还是头一回坐车呢！”五娣悻悻地瞪了他一眼，到底没敢在外人面前落自家男人面子。 林玉珠靠在宋毅身上，静静地望着这个眼睛里闪着激动和好奇的妇女。 她身上穿的大概是她最好的衣服了吧，补丁数量少很多，脚上穿着旧旧的黑布鞋，大脚拇指位置也镶了小小的补丁。 其实村里还有好多像她这样的妇女，没去过县城，没有和自家男人裁结婚证。 两家说好，摆几桌酒席就算结婚。 去过最远的地方大概就是镇上和远一点的山林，每天在田间地头和家里灶台两点一线过日子。 太阳逐渐升高，一个半小时车程，路况很差，一路晃着进了县城。 敞篷车斗，有风，没有很难闻的味道，没人晕车。 县城边上的房子和农村没什么两样，越往前走，贫富差距就出来了。 早上9点已经过了上班高峰期，街上行走的人依然不少。 在生产队视为身份象征的自行车随处可见，路上偶尔跑过一辆小汽车、吉普车、卡车。 钢筋水泥房子鳞次栉比，两三层以上的楼房比比皆是。 各种国营商店挂着大大的招牌。 百货商店占地面积很大，气派的门面，气派的招牌，人流量聚集。 “哎呀！那个是不是百货商店！真好看，人真多，外面自行车也多！” 五娣早就耐不住站起来，扒着车壁看稀奇，吼得特别兴奋。 底下人行道走过的人抬头望一眼，有的嫌弃地翻白眼，有的一笑而过。 县城口音和周边村镇的口音区别很大，一张嘴说话就能听出来。 “唉....看就看吧，你能不能别喊了....脸都给你丢光了！”叶大哥窘迫得恨不得把头埋进药材堆里。 他好歹也是被人叫过二十来年大少爷的，也住过县城。 被这婆娘一咋呼，别提多丢人了。 五娣垮下脸，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垂下脑袋，“我....我就是高兴....” 这也算看过他以前生活过的地方了。 林玉珠松开宋毅的手臂，扬起笑脸走到对面，和五娣并排扒着车壁往外探头。 “我也是第一回来县城呢，哎，叶大嫂，你看那个小汽车，可真气派啊~” 五娣垮下的脸又亮起来，兴奋地转头往外望，“就是就是，咱们什么时候能坐一回小汽车过过瘾就好了！” “叶大嫂，你说，那小汽车坐着什么感觉嘞？哎呀，要是咱们能学会抓方向盘就好了，天天去兜风~” 林玉珠顺着她的话茬往接，笑着左右张望，欣赏时代味满满的街景。 五娣瞪大眼惊呼：“什么，你还想开小汽车？哇....你可太敢想了....没见过女人还会开小汽车的。” 宋毅嘴角抽搐，揉揉眉心。 小媳妇可真会照顾人，他在梦里又不是没见过她开小轿车.... “怎么没有？”林玉珠歪着头冲她笑，“你忘了一块钱上面印的女拖拉机手啦？拖拉机都能开，小汽车怎么不能开啦？” “嘶....哎？你说得有道理啊！”五娣拍拍胸脯，“等咱们生产队有了拖拉机，我想报名去学当一名女拖拉机手！” 五娣忽然生出豪情万丈。 想象自己像一块钱上面那个女拖拉机手，开拖拉机时那种拉风的场面，想想就能乐出来。 她的话把后面坐着的几人逗乐了。 欢快的笑声落在叶大哥耳朵里变成了嘲笑。 就他这样的家庭。 开生产队的拖拉机？ 摸拖拉机都不行！ “你…你还开什么拖拉机？”叶大哥不高兴地拽她，“别想了一出是一出！有资格么你！” “你再拽我，踹你了啊！” 五娣终于忍够了，想想怎么了，开不上还不能想吗！ 最讨厌张嘴就给泼凉水！ 林玉珠笑眯眯拍拍她的肩膀，“你胆子大，可以的，相信自己。到时候生产队要是有拖拉机，可以去找队长申请去公社学习驾驶技术。” “真的啊？我，我真能有机会？”五娣眼睛亮得发光。 “真的。不信你问问队长。”林玉珠回头笑嘻嘻地望着宋毅，“队长，妇女能顶半边天，学拖拉机是可以的吧？” 宋毅板着脸，头疼地瞪了她一眼，“可以。” 他家小媳妇才是想了一出是一出的。 拖拉机的轮子都没得着，已经在想开拖拉机的事了。 想得还真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