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只有部分主街道铺上了沥青,人们也叫它柏油马路。 其它辅路和居民巷子都是些砂石土路,路面坑坑洼洼。 人走在路上,晴天一身土,雨天两脚泥。 这两年,县里开始修路,先给交通要道拓宽,给马路中间铺上柏油。 没有机械操作,都是人工作业。 这时候的柏油路并不结实,重型运输车跑多了,路面也是坑坑洼洼的。 林玉珠坐在车斗里,猛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铺在身上,车子一抛一抛,哐当哐当,吱吱嘎嘎。 在仲夏日里,坐敞篷车,也挺熬人的。 卡车一路开到收购站,终于停了。 林玉珠扶正草帽,把水壶盖子拧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活动筋骨。 收购站不止一家,这条街上全是收购站。 生猪、农副产品、土特产、中药材、棉麻丝原料、废品回收等收购站一字排开。 这些收购站是进入市场经济之前,主要的商业经济体。 一溜的两层楼大院,前院有大铁门,外面白墙上【发展生产,保障供给】八个鲜红的大字格外醒目。 卡车停进了前院,司机下车把挡车斗的铁栓拉开,板折下来,从兜里掏出两联单收据本,伏在车板上唰唰一顿写。 “十三块七毛六,自己卸货。” “行,司机同志辛苦了。” 宋毅利落跳到地上,从提包里拿出钱包,付了运输费,接过带章的收据放进钱包夹层。 司机随意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拿着收据本直奔收购站办公室。 他得找站长盖章,证明他这一趟确实来的是收购站。 收购站院里还有一些排队的零散居民,肩挑手提,大多是一些小孩和老人。 卡车进来,两个工作人员抱着单夹走出来打量了一眼。 “见潭公社红星桥的是吧,谁来对接一下?” “我是第三生产队的队长,之前有通过电话。” 宋毅从提包里拿出核对誊抄好的信纸递过去,回头冲车斗里的人喊:“先卸货,按麻袋上面的标记,一样一样分开堆放!” “好嘞~” 何金生扬声回话,从夏明珍手里接过雯雯抱下来放在地上,把夏明珍也抱下来。 “你们去旁边找个阴凉的地方歇一会,等这边忙完了咱们就走。” 夏明珍牵着雯雯,回头看看正在穿罩衫的林玉珠,有些犹豫。 “要不,我也帮帮忙吧。” “嗐,不用~这是我们三队的活,你也没什么力气,带好雯雯就行。去吧,听话。” 何金生笑盈盈地把黑色手提包递给她。 一句温柔的【听话】使得夏明珍心尖颤了一下,脸热了起来。 垂下眼睛轻轻应了一声,拎着手提包,乖乖地牵着雯雯往旁边走。 林玉珠穿好特地带来的罩衣,衬衫上多加一层,还没干活就觉得热。 她和五娣两个人留在车斗上,抓着麻袋往地上扔。 夏明珍拿着一条毛巾跑过去,给何金生的肩膀垫上毛巾,仔细帮他挽好袖口,“垫着,别弄脏了。” 何金生咧嘴一笑,心说还是女人细心。 “嗳!放心吧,肯定不影响照相!” 他把最重的树根类药材扛到肩上,单手扶着,另一手抓两个麻袋角,轻轻松松往大堂里走。 林玉珠惊奇地发现五娣不仅力大如牛,还识字。 每一个麻袋上都用毛笔写了药材的代表字,她能准确地把不是同一类的先丢到一边,把相同的扔下车。 那叫一个干脆利落快狠准。 “玉珠妹子,你就挑那些轻省的,重的等我来噢!” 五娣两手拽四个麻袋,嘭嘭往地上抛,回身又去拽重的。 “诶?叶大嫂,你识字的么?”林玉珠边干活边问。 “啊,跟着那几个小的学过一点。”五娣脸上的笑意僵了一下,尴尬地吞了吞口水,不再说话埋头干活。 刚到叶家那两年,男人对她说不上热情,也说不上冷漠。 有时还挺客气,反正就是没把她当家里人。 在那之前,她只在年关的时候能见上他一面。 和家人远远地磕个头叫一声少爷,说几句吉祥话,他就让跟在旁边使唤的过来发赏钱。 他平时和原配少奶奶住县里,不怎么回来。 男人长得好看,一身文雅书卷气,待谁都温和,又好像隔着一层摸不着的冰。 有一年,娘得了怪病,整个人长烂疮。 村里的大夫看不出名堂,吃了几副药也不见好,说是最好送去县里瞧瞧。 全家穷得连一块钱都凑不出来,哪里还有本事去县里? 眼看着已经腊月中旬了,年关都是清帐的规矩,没有借钱的规矩。 那天和哥姐上门磕头拜早年,男人坐在大堂里问了一句,“往年不是王婶带着来的么,今年可是有什么变故?” 给叶家做帮工的不止她一家,哥姐有些惊讶,如实回话。 没想到他叫了使唤的给了足足三十块钱,没留什么话就回房了。 那年她还小,没跟着父兄去县里给娘看病。 这个恩情,家里一直念叨着。 后来叶家就不像样了,也没了大房子,窝在一个破烂房子里。 娘把她叫到跟前,问她肯不肯去叶家报恩。 她二话没说当场应下来。 起初,她是把他当少爷伺候来着,没什么想头,也不敢想。 但是… 哪个少女不怀春? 天天对着那样好看的一个男人,名义上,还是她的男人。 不给几代单传的叶家生个儿子还叫什么报恩! 她知道人家看不上她这种长得黑黢黢的土包蛋,那也不妨碍她想多靠近他一点。 实在找不到什么借口,晚上的时候,她索性抱着小姑子去他房里,要他教小姑子识字。 说来没脸,小姑子那时候才三岁… 他也没说什么,每天晚上只教到拨一次灯芯的时间,多了就不肯。 家里耗不起那些洋油。 她常常看着映在灯影里的他发呆,教的什么完全没在意。 他总是无奈地伸出手,屈指轻轻弹她眉心,“小丫头,不要开小差。你这样的在学堂里,是要挨先生戒尺的。” 那时的他,落魄、也温柔。 教她读书,手把手教她写字。 只是,从九年前开始,一切变得更糟糕了。 生活把她的家人折磨得苦不堪言,甚至不敢在村里随便开口说话。 他从一个落魄贵公子变成彻头彻尾的庄稼汉,也从日复一日的苦闷里渐渐生出一些暴躁的脾性。 长出了白发和皱纹。 眼里温柔的光也没有了。 五娣抬袖抹了一把滚进眼里的汗水,抓着四个麻袋一回身,看着从旁边走过来的男人,鼻孔里哼了一声。 扑通两声把药材丢下去,嘴角又忍不住微微翘起。 不管怎样,自从宋毅当了队长,家里确实能偷偷喘一口气了。 现在小姑子又能挺直腰板做人,家里还能有进项攒点钱。 连这个总是愁眉苦脸的男人都明显的松泛了眉心。 无论过多少年,他在她心里不是她小时候见的那个穿着织锦长褂、一身清贵高不可攀的少爷。 而是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