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从池霁手里夺来的图上,仔细描绘了浔栖地势。
他像是跳出了墙里街院的晕头转向,半停在上空俯视这座城池。一览众山小般,将何处为高地,何处为低洼标注得一清二楚。
以至于图上寥寥几笔的路线推测,都显得那么居心叵测。
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固住了。意料之外的,柳静姝和沈牧仪并没有说什么。
被看破意图的池霁空着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他一寸寸收回,挠着头去看他们的脸:“你们……没什么想说的?”
想说的?那可太多了。可正是因为太多了,满腹稀语一股脑堆到嘴边,无从说起。
两人神色复杂,对视一眼,终是柳静姝叹了口气,拉开凳子坐下,斟酌着问:“你……是不是有点儿莽撞了?”
“我知道。”
他这股干脆亦是出乎两人意料,在他们诧异的眼神中,池霁颇有股随便了吧的感觉。
“我当然知道你们在顾虑什么。”他说着朝向沈牧仪,“昨日是我不对,我过激了。”
沈牧仪摇了摇头,将手里那碟饼放到桌上,抱着臂站在柳静姝身后。
听他继续道:“你来这是为了什么,我们心知肚明,你有顾虑再正常不过。可我与你不一样。”
池霁自嘲一笑,他是真的厌烦想起从前的事。但自从踏进浔栖,在这里发生的事兜兜转转总绕不开一个“权”字。
“我毕生所求不过‘自由’二字,如今倒是多添了一桩可与‘自由’相媲。”
那张图被放回了桌上。柳静姝就看池霁转着江挽楼送的那个酒壶。
无论池霁如何大咧咧不着调,这壶跟了他两年,仍旧被保存得完好无损。
与那年临秋清雨时,他站在侧门的阶梯下,从江挽楼手中接过来时一模一样。
那时他将伞全遮给了这个急急忙忙去而复返的大小姐。
大小姐淋了一身朦胧的水珠,连睫毛都湿漉漉的。她将酒壶递过来,装载了满腔少女懵懂的情丝。眼睛晶亮,像是终于找到了一缕朝思暮想的风。
可风之所以醉人,不过就是他身上那股无拘无束的劲儿在招摇着,于是她将别离的泪隐在细雨中,朝风扯出一抹笑。
说:“池公子,这个酒壶你带着。”
往后不论走到哪儿,你也总算能记得,还有挽楼这个人。
挽楼不似公子那样,能穿林打叶听骤雨,所以挽楼只能将此壶赠公子,唯愿公子莫忘。
酒壶摇摇摆摆,最终停在他计划好出手劫囚的那一笔上。
“我本就是为了她而来的,断不可能放任自己再错过她一次。”池霁眉眼坚毅,“所以,不论这个消息是否真如你们所猜测的那样,是镇抚司放来故意引我们上钩的假消息,我都会去一试。”
“但这件事与你们无关。”他掉转话头,又道,“因此我并不会以朋友的名义,来强求你们跟我一起冒这个险。”
将这些话说出来,他的腰杆便直了些,完全没了刚被撞破时的尴尬。
他是做好了孤身前去的准备,却听柳静姝喊他:“池霁。”
“我们是朋友。”
“非单指你和我的朋友。”
她指向沈牧仪:“你和他,我和挽楼,我们都是朋友。”
“既是朋友,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挽楼身陷囹圄,看你单刀赴会却不管。袖手旁观对我们来说,做不到。”
“可……”
“明日。”
还未等他完整地将话说出来,沈牧仪忽开口:“池霁,我们明日给你一个答复,来决定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办。”
说到底,三人之中论做主心骨,还得是这个少年驰骋沙场的小将军。
不论池霁的醉语堂如何厉害,它终究是个隐匿在江湖里不问世事的帮派。
加之池霁性情便不愿掺和进朝堂事,这帮人单论武艺,还能不计后果地莽上去。可之后呢?
沈牧仪摆出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细细给他分析道:“这事得从长计议。”
“且不论众目睽睽下,你将一个定为死囚的人劫走会引起怎样的轰动。单说天子之颜,都会被尽数扫在地下。”
天子之颜……
池霁默了,在这桩事里,他确实从来没想过金韫的存在。
“捆住他的那个人必不是个简单角色,或许还能从中察觉出这世上存在着像你这样的不可控之势,届时若他借口天子震怒——你、江家、小皇帝,都讨不了一个好,一计三败。”
“好吧……”若是明日定下来,也还不算太晚。
这事便这么暂时敲下来了。
柳沈二人想着给他点时间缓缓,不再多待在他的房里。
出了他房门,长廊上空无一人,沿街奏响的哀乐还隐隐有着。
“晚上有空吗?”沈牧仪突兀问道。
“有啊,怎么了吗?”柳静姝斜斜抬头看去,不知是不是看习惯了,微光下,他的这张脸竟也让人觉得俊俏得不行。
沈牧仪原本同池霁一样,是双桃花眼。小时候还作个奶娃娃时,便总有人说这沈家二公子生得病歪歪的,一双眼睛倒实在不错。
不笑时都觉得有几分招人,只不过看上去忒不好亲近了些,因为他一咳嗽,眼底就像结了一层霜,把那些招人的秋水全都冻住了。
又有人说,他这般淡淡然的模样,长大了就是个深情种。
诚然不假。他儿时确实活得挺冷冰冰的,多是因那副和沈敛烟如出一辙的病秧子身体。
像文迹渊那个二世祖,小时候走街遛巷捅出来的篓子多了去了,可他和沈敛烟只能在家里灌着一碗又一碗的药。偶尔他们进进宫,给萧吟做个伴读。活得可谓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直到后来在孤萤山脚,碰见了这个背着药篓子回来的小姑娘。
柳静姝偷偷摸摸打量他,怎么说呢,不知道是不是这几年战场厮杀的缘故,他比小时候凌厉了许多。
那双眼睛看起来也不是那么的多情了,更多的,是杀伐果决的冷冽,偶尔露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