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四十,不同于京中官宦的白净,他面色是晒出来的黑,方额广颐,眉眼浓重,面如张飞黢黑依旧不失英朗。
大梁以面白俊秀为美,他的五官并不出众,然多年征战如今位高权重,即便是简单站在那里,自有上位之人杀伐决断的血性气势。
小黄门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打量安平伯,只觉得对方威严过甚,简单一个眼神就让人喘不过气来。
李临渊的声音也是常年征战沙场的沙哑,接了口谕,见他面色依旧不安,便刻意收敛了气势,话语和气,“有劳公公走一趟。”
旁边的管家立刻把备好的荷包递给对方手里,半大的荷包鼓鼓囊囊的,里面是沉甸甸的礼银。
“好说。”
小黄门掂了掂荷包的重量,觉得自己不算白来一趟,脸上的不安也化成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这一去,便是一天。
安平伯回来的时候已近日暮,斜阳落下,洒下万丈华辉。
伯府的外墙遮住了一半金乌,未被掩映住的半轮奋力射出最刺眼的光芒,想让这世间万物依旧臣服于自己的力量。
可惜这光芒再刺眼,也是日薄西山之景。
府中的管家陈昭上前小声道:“伯爷,房大人和赵将军候您多时了。”
“北疆!那可是风沙吹死人的北疆!”
书房内,一坐一站着两个人。
坐着的老者一身文臣打扮,中等身形,灰色长袍下的身躯有些佝偻。
近花甲的年纪,鬓边已经斑白,胡须也掺杂了灰白的颜色。在这句怒意冲天的话语中,神色凝重眉头紧锁,却一言未发。
说话的人比安平伯小几岁,虽然也是常服,但魁梧壮实的身材,暴烈如火的性子,一眼便知是军中武将。
赵士德骂了几句,胸口起伏,仍旧愤愤不平,“京中官宦子弟,哪家能让皇上亲开金口去从军?去的还是交战不绝的前线!定是申国舅那厮挑拨,非要趁此机会折掉伯府的来日!”
——安平伯与申国舅不睦,天下谁人不知。
安平伯与陛下有血缘,申国舅与陛下更有血亲。安平伯的母亲与先太后同出洛阳独孤氏,当今太子是申国舅嫡出妹妹所生。安平伯掌大梁军机,在军中摸爬滚打数十年,故旧遍布军中;申国舅执皇朝吏治,朝中、地方自有不少亲信甘做他的拥趸。
赵士德武人脾气,心直口快:“老子在边关打仗数十年,保国保家没一句二话,可那帮操蛋的让十几岁的孩子去北疆是什么意思!”
他也是从小兵摸爬滚打十余年才坐到如今位置的。当年也不觉得苦,可如今想到要让他看着长大的晚辈去北疆,就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
京中的官宦子弟,除了家学渊源的,哪家孩子能让陛下开了金口安排去从军?
尤其近日陛下身体多有不适,朝堂上的许多事都交代给了房大人处理。
这分明是申国舅的主意,撺掇陛下派安平伯府的公子去北疆,好让安平伯掣肘,让他在京中的势力进一步做大!
西北荒漠的烈风吹得他脸上纹路深刻,思及此,更让赵士德咬牙暗恨,恨不得出去把申国舅从府中抓出来摔打一顿。
“赵将军!”沉默的花甲老人倏尔变得神色严厉,“慎言!”
房诸一句话,打断了赵士德勃发的怒意,也叫醒了他的理智。
赵士德话已出口,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胸中怒气未消,只得气冲冲坐下。
刚才那句话若被有心人听到,捅到陛下面前,足够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
一阵窒息的沉默。
太阳已经落下,还有一些光辉。
就在这残余的光辉里,李临渊看着已经开始被黑暗侵袭的天空,缓缓开了口。
他的声音不辩喜怒:
“我本草莽,受先帝恩惠,起于平地。如今我府中有三子。长子李靖怀,次子李靖远,三子李靖明。”
他的语气是平缓的,听得却让人心头发酸。
赵士德别开眼,冲无人的地方暗骂了句“奶奶的”。
安平伯之父为大梁战死沙场,安平伯也为大梁征战多年,如今京中那么多武臣悍将,申国舅麾下也有不少,他们却还要逼着安平伯亲送儿子去前线送死。
赵士德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
“今突厥犯境,承蒙陛下恩义,申国舅保荐,我愿让次子去凉州,跟随宋将军保家卫国。”
身为父亲,李临渊不是没有筹算。
凉州地处西北,与西戎接壤,凉州城主将宋辉与他私交甚笃。长子体弱且身为宗嗣不能上战场,三子还未满五岁,只能让次子前去。
可沙场上刀剑无眼,出于作为父亲的私心,他想把次子安排到凉州,得到宋辉庇护,立不立功不要紧,他只盼次子能平安归来。
从刚才就未发一言的房诸却出了声,否定了这个想法:“凉州……不妥。”
李临渊和赵士德一并看向老人。
李临渊:“不知房公有何见教?”
房诸垂眼看着桌上沏好的茶叶,是寻常可见的碧螺春,上次他去国舅府赴宴,国舅待客都用的上品大红袍。
抬手用碗盖拨了拨桌上茶碗中漂浮的茶叶,房诸并没有喝。
“朝中皆知安平伯与宋辉将军交好,”他的语气不似刚才呵斥赵士德的疾厉,有些语重心长,又有些无可奈何,“可正因为交好,所以派二公子去凉州,有暗自结党私相授受之嫌。”
李临渊沉默了。
的确,安平伯府本就在军中威望深厚,凉州节制西北,宋辉又是边城主将,怕是申国舅知道了会再生事端。
房诸捏着自己稀疏的胡须,看着窗外疏斜的那支枫树,大脑飞速旋转,搜寻着合适的地点。
即使浸淫朝堂几十年,也还是慎重思索了数刻钟的时间,再开口时苍老的声音沙哑笃定:“不如,去燕勒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