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铜镜里的人影歪斜，不甚清晰，一抹刺眼的红始终映在眼底。
镜前端坐着的人仪态端庄，是标准的大家闺秀风范，她秀目始终高抬，越过铜镜看向窗外，视线似乎有意避开铜镜里的自己。
她静看着窗外的青黄的草地和高耸的白墙。
初秋风和日煦、草树青黄，微微有些泛黄的草地上铺了一层青黄的落叶，像是又铺了一层地毯。
果然无论这世界如何变换，如何潦倒，那些生命该生机盎然还是生机盎然，真不公平！姜徽茹怔怔地想。
她缓缓将视线上移，越过高耸的墙垣。
在远处墙垣与近处窗沿间隔出来的那一小方天地里，有容容流云，天空蔚蓝明朗，惠惠和风从树尖掠过，墙外栽着一棵比墙高的和馨树，最高处的树叶已经差不多快要掉完，顶端的枯枝不时在姜徽茹的眼底摇摆，扰乱她发呆的思绪。
姜徽茹身旁的紫金木卧榻上斜倚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女人面容秀美年轻，却着一身大红大紫，看起来老了十岁。
女人慵懒地举起一只手晃了晃手腕，腕上的金丝镯子轻轻晃动，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来回描摹她镯子上的纹路，在尽头处汇聚成一道刺眼的白光。
她拖了拖发髻底部，说：“姜文茵没有名分，没有资格代表大太太在你出嫁当天坐上送亲轿子，但三日后归宁时再把她接去也是一样，姜文茵苦了一辈子，也该好好享享福了，你一朝嫁给那中卫将，便也就有了依靠~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岂不快哉？”
还要骗我。
姜徽茹愤愤地想。
前世就被她这话术骗走了后半生的无虞，如今却还要在这里跌倒吗？
姜徽茹的眼珠子轻轻动了动，缓缓收回思绪。
这女子已在她身旁滔滔不绝了大半天，此番才说到重要的地方。
姜徽茹双手撑住桌子缓缓站了起来，转过身面对女子，她虽面无表情但目光锋锐，这比冷不防地怫然大怒更叫人胆寒。
她缓缓开口，语气虽平淡，但咬字清晰，一字一顿，比放声大吼更彻人心魄：“你给我听好了，她地位再低也是我的亲娘，能不能上我的送亲轿子由我说了算。”她上前一步，将脸贴近那女人，女人看着这张长相温婉、毫无攻击力的脸，心却平白颤了一颤，不自觉坐直了身子。
姜徽茹说：“我明日就要带她走，不然、”她伸手拔下发上的金钗，往女子面前一扔：“这个亲，谁爱结谁结，听清楚了吗？”
女人愣怔了半晌，还没缓过神来。
她怎么都不敢相信，以上那些带着浓浓杀意与威胁的言语，竟是出自仪静体闲的姜徽茹之口。
她颤巍巍地站起身，小心翼翼绕过姜徽茹，然后加快脚步朝门口走去，像是要去请救兵，又像是逃命。
姜徽茹心中竟升起一丝快意。
前世，十六年猪狗不如的日子，在这一刻，终于站起来了！
女子走到门边，正要开门，就被突然打开的门拍到了门后。
这门是从外往里开的，窗纸很薄，若外面有人，会在窗纸上印出一道黑影，这女人竟恐惧到连外面来人都没看见。
门外蹦跳进来一个女孩儿。
女孩儿看起来和姜徽茹差不多大，年龄看起来差不多，身形看起来差不多，就连个头都相差无几。
女孩儿发挽双髻，身着青绿色广袖立领长褂，乳白色褶裙，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
双髻上的璎珞流苏钗，随她脚步的起伏而微微晃动，看起来灵动可爱。
她一面嗦糖葫芦一面将姜徽茹从头顶打量到脚面，嫌弃地直咋舌：“啧啧啧啧，那喜服可是按照我的腰身做的，穿在你身上都紧成什么样了，果然是肥猪一只。”
不及姜徽茹说话，被门击中门面的女子把门推开，竖起一根食指贴在唇上，冲着女孩儿直嘘声，示意她莫要再说。
女孩儿才发现门后有人，往旁边跳了一步：“三姨娘？！您怎么在这儿？”
不等那三太太说什么，姜徽茹转过身来，面对着女孩儿将腰身处的布料一扯，扯出一大片余地：“大小姐不说我还没意识到，是该找绣娘帮我调一调，不然这宽大的腰身，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身披麻袋呢！”说完她还不忘反问：“所以咱俩到底谁是肥猪？”
女孩儿恼地瞪大了一双本就溜圆的眼睛，她没想到她的腰比自己的细，更没想到她会回嘴。
“你！”
三姨娘第二次大受震撼，脸都生生白了一度，这位可是林府大太太俞方璇的嫡出闺女，全府上下百十来号人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连语气重点儿都舍不得。
这姜徽茹用冰冷的语气回嘴就算了，竟还用“肥猪”这样粗鄙的话语骂她。
疯了。
这姜徽茹肯定是疯了，要么就是邪祟附体！
恶鬼，肯定是恶鬼！
三姨太浑浑噩噩地想，她白着脸，一卡一顿地伸出手揽住嫡小姐的肩头，念经似的低声念：“走走走走走，快走快走快走。”
走是来不及了，得跑。
这位嫡大小姐仍然天真烂漫，一跺脚，扭着肩膀娇嗔道：“三姨娘~~~~~~你看她！！”说时，语气里竟然带了哭腔，眼里也闪起了泪花。
但此时三姨娘哪里顾得上她闪不闪泪花，拉起她就跑。
“哎~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哎我的糖葫芦！”嫡大小姐被扯地有点儿猛，糖葫芦都掉在了地上。
“不要了不要了，我给你买新的。”
她们一走，空气浓度都变得高起来，姜徽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赶走胸口压着块石头似的窒息感。
她淡淡收回目光，一脸平静地坐了下来。
果然，人还是疯一点儿好，不疯荆天棘地，一疯世界和平。
姜徽茹终于抬眼直面镜中的自己，从自己眼中看到前世的自己从来没有过的自信、淡然的光芒，唇角勾起一抹欣慰里带着点儿畅快的微笑。
全新的姜徽茹，你好。
她要彻底告别过去那个怯懦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