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解释的机会。
功过只能由李林甫先行叙述,如何不紧张?
杨国忠本是站在前面的,却不时搓搓手,跺跺脚,几次挪步之后,退到了后面,一袭紫袍混到红袍里。
“当时右相都不在场,圣人怎能只听右相禀报?”
冯用之原是想回答的,侧目撇去,只见贾季邻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移了步,他当即心下一凛,噤声,撤步,离杨国忠远了一些。
杨国忠身材本就高,两旁一空,顿时显得扎眼起来。
他不由骂了一句“啖狗肠”,退到了与他一样高的薛白身边,以一袭紫袍与青袍并列。
“你说,右相会如何…”
“噤声。”
前方有礼仪官忽然喝叱了一句,态度并不客气。
煎熬地等了许久,前方有一个宦官走来,站到了这些官员们面前,目光来回打量着他们,好一会儿才开口。
“宣,太乐丞、长安县尉薛白觐见!”
“臣遵旨。”
薛白很清楚自己为何最先被召见,因为诚实。
他端正神色,随着那宦官走向勤政务本楼,路上小声道:“我才从偃师回来不久,对内官有些面生。”
“袁思艺,华州人,四个月前才被提拔为左监门卫将军,当时薛郎不在长安,未有荣幸相识。”
“原来如此。”
袁思艺不再说话,引着薛白到了殿外。
殿内气氛很僵,李林甫显然没有把圣人哄高兴起来。
“臣薛白,请圣人安康。”
御榻上的李隆基没有说话,反而是高力士开口道:“禀报吧。”
“臣以为,一连串的谋逆案,乃王鉷与安禄山勾结,长年准备着谋反,而王焊脑子里缺根筋,反而把他们的阴谋暴露了…”
薛白不知道李林甫方才是如何说的,总之他坚持着他的看法,侃侃而谈。
他不是无凭无据,而是有证据,有高氏兄弟在偃师的所作所为,有刘骆谷的人赃并获,因此有种句句属实的底气。
说的过程中,他偶尔偷偷瞥向李隆基,与以往每次觐见都不同,这位圣人的面容隐在烛光照不到的地方,显得神秘而可怕。
待到薛白说完,李隆基许久都不置可否,末了才淡淡道一句。
“你与右相一起审讯,调查此案。”
“臣遵旨。”
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像是在积蓄着愤怒,也像是暴雨前的宁静。
入冬的天气,李林甫额头上竟沁出了微微的细汗。
“王焊谋逆案。”
李隆基终于开口了,在询问过了宰相、直臣之后,开口透露圣心,让他们知道这案子该如何查。
天子一怒,不知要死多少人。
“不过是一桩荒唐的误会,一个傻子,误打误撞闯进了皇城…”
李林甫、薛白当即错愕。
他们真的以为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这位圣人无比愤怒,会让朝堂震动,甚至一扫当前的形势,他们为此才刚刚大吵了一架。
但没有,没有预想中的暴雨,没有雷霆之怒,这一次,李隆基展现出了帝王的胸襟,没有因为王焊那些话而失态。
他是帝王,岂是常人能够揣测的?
“务必让百姓不被妖言蛊惑,薛白,朕命你兼任刊报院主编。”
李隆基语气中透露着的是斟酌与为难,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高力士遂接着道:“民间舆情,不可将一场误会以讹传讹为谋逆大案,你可明白?”
“臣,定不负使命。”薛白执礼领旨。
他隐隐感受到,李隆基没有发作只怕不是因为胸襟,而是因为恐惧,不想面对。
这大殿的地上也铺了一条厚厚的华丽地毯,但不知掀起之后,下面是不是布满了虱子?
李林甫显然是预料错了圣人的反应,只好问道:“若如此…王鉷未能管教好兄弟,可贬为崖州太守?”
他这是要背地里取王鉷的命,比如宇文融当年就是在往崖州的路上被暗杀的。圣人既然不想声张王焊造反,那王鉷就只能死于暗杀了。
韦坚、皇甫惟明之死亦是这般,李林甫知道圣人心里是默许的。
然而,他竟是再次料错了。
“不,先查。”李隆基缓缓道,“若王鉷真对王焊之事不知情,则撤其御史大夫,依旧以他为户口色役使、京畿关内采访黜陟使、市和籴使。”
“这…”
李林甫惊讶之下,竟是失态了。
任相近十六年,他自认为极为了解圣人,不想,今日竟是接连料错了圣人的反应。
圣人的脾气呢?唐隆政变诛杀韦后、先天政变逼得父皇退位的一代英主,在今日竟是选择了原谅王鉷?怎么可能?
“臣,老臣一定查清真相。”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李隆基抚须,朗笑道:“朕难道还能连一个傻子都容不下吗?退下吧。”
他依旧是表现出了风流天子的洒脱,但殿中只有君臣四人在隐秘的对话,除了高力士之外一个侍者都没有,朗笑声回荡在空荡的殿里,有些怪异。
“臣等告退。”
他们没有再提别的,从头到尾就没有提到王焊的那些话。
像是一个黑云压城的沉默午后,本该打的惊雷始终没打下来,让人压抑。
薛白觉得一切是那样疯狂,在他眼里,李隆基的反应比王焊还要疯狂。
身为天子,不重惩谋逆者以诫天下,而是幻想着掩盖住一个不可能掩盖的真相,何等疲软?何等无力?
论魄力,还不如王焊。
离开勤政楼,李林甫许久没有与薛白说话。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圣人老了。
这念头一起,纷至沓来的是各种杂念,比如,他由此意识到,自己也要老了。
到了花萼楼附近,李林甫才想起来,转头对薛白道:“圣意不必对旁人多言。”
“我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