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将一盒子新的纸张换上,摸了摸桌上的茶盏,早已没了热气儿,扭头退下,没多会儿,换了新茶过来,端着杯盏要退下,金阁老忽然放下手上的笔,抬头同他说话:“快中秋了吧?”
“回阁老的话,还有一个月呢,不过且快了。”中秋是大节,早大半个月就有人家开始准备了,又要团圆,又要吃月饼,京都城里还有中秋灯会,连着三五日不宵禁,除了过年至元宵,就数中秋最热闹了。
“快了啊。”金阁老叹一口气,叫了湿帕子擦擦手,端起新茶吃上一口,“还记得我才来内阁那一天,就是中秋,天街上到处炸的都是烟花,站在窗子口前就能瞧见。”
小太监眉眼欢喜,笑着道:“京都的烟花是比别的地方热闹的多,奴婢小时候在家看到过的,还不及京都城的十之一二呢。”
金阁老道:“我记得,你是邵武人,邵武钟灵毓秀,那可是出举人的地方。”
小太监垂了垂眉眼,道:“念书那是高门大户公子哥儿的差事,再不济地主老爷扯着百十亩地,才有能耐送个孩子去念书识字。小的祖上是打马蹄子的,沾不得书院的边儿。”
京都人多道寒门卑贱,庶族及第,那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可庶族之下,还有数以万计的老百姓呢,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庶族老爷们,对平头百姓而言,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半边天了。
金阁老乃清流名士,以宽仁待人,连带着对跟前伺候的奴婢们也都是和善模样,他拿奴才们当人看,跟前的奴才也高兴同他多说几句。
好半晌,金阁老摇头笑道:“原来,林家也是一样的……一样的……”
小太监不明白金阁老口中的一样的是哪个一样的法子,可邵武林家,他却是听得明白,林家那位过世的老太爷做过三朝太傅,就连当今天子登基,林家老太爷躺着藤编的软塌上,四个人抬着也受了召见,女帝亲自在门口相迎,以师礼相待,称林家老太爷一声先生。
邵武出举人秀才,更是得益于林家开学堂,广招天下学子,传道受业,成全了邵武的杏林美名。
可林家有贤名,金阁老也差不哩哪儿去呀。
见金阁老不再说话,小太监鼻眼关心,端着茶盏躬身退下。
才出房门,里面便又传来一阵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仿佛嗓子眼儿里卡着病,死死的抠住了金阁老的脖子,憋得他面红脖子粗,小太监想要回去查看一二,金阁老却一边咳嗽买一遍冲他摆手,叫他不准过去。
“阁老这是……”
东宫小太监小喜子过来传话,人在外头就听见里面的咳嗽声,小跑着进来,端了茶水又给顺背:“公务要紧,阁老您还是要保重身子才好呢。”
小喜子见人见喜,常在外头走动,少有人不喜欢他的。
金阁老止住了咳嗽,接过橘子吃了两瓣,昏沉沉抬眼看人,见是东宫传话的小太监,嚅糯了嘴,道:“是皇太女有召?”
“是驸马爷打南边寻了个神医,说是治您这旧疾有良方,知道您今儿个夜里当差,殿下叫奴婢把大夫领过来,给您看看。有没有奇效,总要吃上两副药,看看成果。”
小喜子传的是主子的话,恩威并施,金阁老不敢推脱,胡子翘起,伸手放上脉枕,口中小声嘟囔,“金方子、银方子,开来开去,还不是竹沥这些,吃了几百味了。”没效果就是没效果,再吃一百碗药,也是没效果。
那大夫秋衫方帽,打眼看就是一副南方人的模样,浓眉明目,鼻梁比京都人要矮一些,厚嘴唇,肤色也黑一个度,开口说话,带着南蛮的浓郁音调,“大人这病,可吃不了竹沥呢。”
金阁老抬头,眼神多有错愕。
那大夫怪异的强调又起:“竹沥性寒,大人咳嗽是伤到了心肺,寒气所致,再拿寒气来治,一百年也好不了啦。”
下里巴人,金阁老并不与他直接对话,是跟着的随从近前一步道:“竹沥是太医院的大夫给我家大人开的方子。”普天下最好的大夫都在太医院,太医院的方子,岂是一个民间赤脚大夫能置喙的?
那大夫撩眼皮翻了个白眼,撇了撇嘴,丝毫不掩饰脸上的嫌弃:“蛀虫啦。”
金阁老眼底错愕更甚,一时间猜不透他是在骂太医院,还是在骂自己。
随从皱了皱眉,耐着性子规劝:“这里是皇宫,岂是你我能大声说话的地方,你开方子便开方子,切要慎言。”
那大夫道:“病不讳医,我好方子可医,就怕你又不肯遵医嘱。”那大夫也是怪脾气,说着收拾东西,起身就要回去,“看不了看不了,瞧着清心寡欲的一个人,火气那么大,不高兴了。”
小喜子好说歹说,才把大夫哄好,不情不愿的留了张方子,收拾好药箱,还不忘拖着他那滑稽的强调驻足抱怨:“心不清净,吃再多的药也白瞎。病根儿在心里呢。”
金阁老一时不明白他指的什么,可又想到前几日六部衙门里李甫孽替东宫传话,敲打众人的那一套流程,当他也是皇太女使来的信使,忍了忍心下的火气,一言不发,算是给了三分薄面。
那大夫说的全是实话,看他冥顽不顾,也知道是劝不动了,摇头感慨:“坏名声哦,他不遵医嘱,回头药石无医,别人不去骂他,只怪我这大夫本事不大,攞命喽。”
那大夫嘟嘟囔囔吐字不清,旁人听不出他嘀咕了什么,唯有一旁的小喜子,再看身后灯火之下的金阁老一眼。
可不是要死么?不遵医嘱,就该万死。
这厢回去,那大夫将问诊情况一五一十的道出,皇太女听后,笑着问:“可能根除?金阁老乃国之栋梁,孤一时半会儿,还舍不得他走呢。”
那大夫喉间一滞,看看主子,又看看皇太女,最后目光落在角落里抱着琴匣的少年,小声发问:“谢知韫……”
少年侧目,那大夫十根手指比划着问,“该说能治?还是不能治?”
少年摸了摸鼻子,默默又将脑袋转了回去。
他是琴师,治不治病,那是大夫的事情。
一旁看戏的常衎笑着出来解围:“心放在肚子里,我帽儿岛自有海外仙方,金嘉阳便是明天就得死了,有我的方子吊着,也得把他拖到认罪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