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头发的陈渊见少女不说话,还以为她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我是陈渊,你叫什么名字?”
可迎接他的是少女诧异的打量的目光,不过这倒比之前冷淡得像块冰的样子生动多了。
程鸢犹豫了一下,不知为何,并没有像之前那样转身就走。
她碰了一下他的手,在试探之后握实:“我也是程鸢。”
“哪个chen,哪个yuan?”
“前程远大的程,鸢是老鹰的意思。”
“你一个女孩子,用这么猛的名字?”
“哎,你别走啊!”
陈渊不知哪里又触到了她的霉头,少女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陈渊心想:她可真容易生气啊。
程鸢的妈妈在生她之前流掉了三个孩子,程鸢也是早产儿,生下来的时候十分瘦弱,隔三差五地生病,为了保住她,程鸢妈妈跑到隔壁村请大师拿了一个硬字,希望她能活下来。
这世上有些事情也真奇怪,程鸢自从取了这个名字后,身体确实一日日变好了。
只是母亲有时候也说,这个鸢字太硬了些,把她的性格都改变了。
女孩子,干嘛要做老鹰,温温柔柔的不好吗?
可程鸢想做老鹰,从这里飞出去,去看一看外面更广阔的世界。
……
程二狗发现今天的姐姐很奇怪,她没凶他,这很不对劲。
虽然姐姐平时也不爱和他说话,但她今天格外沉默,而且她连她的那本“小话书”也不看了。
小胖墩程二狗把自己挪过去,畏畏缩缩地问:“姐,有人欺负你吗?”
“没有。”程鸢低头,看了看自己粗糙干裂的手指,忍不住想起白天里摸到的那双手……
她猛地交握住双手,克制自己的胡思乱想。
大家天生就是不一样的,自她见陈渊第一眼起,就知道他是这个沉闷的山村的意外。
他来自另一个世界。
后来程鸢剖析自己,也在想,那时候的自己一方面被他带来的新奇事物吸引,一方面又深深地自卑,因为他说的那些东西,她一概不知。
我,是谁?
我,是什么?
什么组成了我?我的躯壳是我,还是我的思想是我?
程鸢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为这些奇怪的想法感到痛苦,但她又深知,自己的痛苦毫无意义。
她压抑并克制自己,她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不在这里,她唯一能做的事情是读书。
虽然她不确定,父母会不会有一日和她说,小鸢,我们尽力了。
只需这一句,就可以把她压得死死的。
她又做梦了。
梦里是无尽的深海,她在无边的波浪里沉浮,不!
不是海,是河!
是村口那条平静的长满藻类的河!
污浊的河水漫过程鸢的口鼻,她像一只扑腾的旱鸭子,岸上的人在笑,朝她喊:
“大丫头,你用点力气!脚往后蹬啊!”
“咕噜咕噜……”
程鸢渐渐没了力气,眼前的世界变成了一面绿色的玻璃镜子。
谁来……救救她……谁来……
“姐姐——姐姐——你醒醒——”
年幼的弟弟推醒了她,从黑暗的另一头爬过来,“姐姐,你做噩梦了。”
程鸢摸了一把头上的汗珠,从床上坐起来,双手捂住了脸。
她做噩梦了。
梦见小时候学水,被父母扔进河里,村里人都是这样学水的,可是她学不会,她差点淹死了。
还是母亲看情况不对,向她抛了一根竹竿,否则她就真的淹死了。
她狼狈地从水里爬出来,河水呛进了肺里,她的胸口一阵阵剜心的疼痛,好像随时会从中炸裂开来。
可是岸上的那些人指着她说:“大丫头不中用啊……”
耳朵里也倒灌进河水,程鸢的头嗡嗡地疼,只觉得那些笑声、议论声又远又近。
她好像坐在悬崖边,看着崖下的雾霭流岚,身后是毒雾迷障。
她听见他们隐约说:“到底是个女娃,不行啊……”
程鸢下意识地咬紧了唇畔,父亲没看她,招招手说:“算了算了,她一个女娃,不会水也没什么。”
有人附和道:“也对,反正你有儿子了,大姐不会水也没什么。”
他们这个村靠大河,水产养殖是村里收入的大头,所以村里男女老少鲜少有人不会水。
穷人学水的办法也简单,儿童时期往河里一扔,不想被淹死自然就会游了。
程二狗出生那年,程鸢的父亲包下了几亩鱼塘,养鱼养虾还有螃蟹。
这是一笔大支出,伴随着新生儿的降生,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愈发拮据。
那一年,程鸢八岁。
半夜,她因胃中灼烧的饥饿感醒来,也被幼弟的哭闹声吵醒。
母亲没有奶水,所以幼弟出生后喝的是羊奶,穷人家没有坐月子的说法,母亲生完幼弟没多久就要下地干活,而照顾幼弟的任务就落在程鸢头上。
程鸢太饿了,她喝了一口温热的羊奶,很腥,但是对于一个饥饿的人来说,那点腥味微不足道。
她几乎是立刻就有了罪恶感,因为在传统观念里她被教育要为家庭付出,她不应该自私地喝弟弟的羊奶,一口也不行。
程鸢从柴房回主屋,父母住东侧,她和弟弟住西侧,中间是堂。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父母的谈话。
她悄悄走近了,把耳朵贴在木质的门上面,听见母亲问:
“你说你,非得包那片鱼塘做什么?家里都快吃不上饭了……”
父亲说:“二狗是个男孩,总得给他挣点什么东西出来……”
程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她回屋时才发现自己流了很多眼泪,手一摸,都是湿的。
襁褓里的程二狗见姐姐迟迟不喂自己,嘴一撇就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