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泽宇朦朦胧胧之中,梦到了当年初见凌雪意时的场景。
仙门十年一度的论剑逐锋大会上,他代表苍梧山出战,而应战之人便是才十几岁已然败尽了同辈菁英的惊鸿仙子。
“在下蓬莱洲,凌雪意。”一袭暮山紫烟光裙,鸦青长发半挽,执苍蓝色剑刃,眉眼之间尽是冷淡之色,仿佛并不在意对手是何身份实力,只是例行公事般道,“请赐教。”
那是晏泽宇生平第一次遇到如此“无视”自己的人。
他生于寒微,却长于锦绣,师尊将他从凡尘俗世带到了仙泽绵长的苍梧山时,师祖天微子卜了一卦,断出了他的命理。
七世人主,一世人皇,他前生做了七世的明君,积攒的福泽换来今生的人皇命格。
故而师祖以晏为姓,为他取了晏泽宇这个名字。
晏,天清也,寓意四海升平,以苍梧山之仙灵宝气,赋宇内无上福泽。
师祖曾言,他之一生运势通畅,顺遂无比,唯一可称得上挫折的便在情之一字上,若他有朝一日能堪破儿女情爱,定能成就大道仙途,位即人皇。
故此,从小到大,他要什么就有什么,傲视同辈的修为、令人崇敬的名号、俊美无俦的面容,以及随之而来的众多仰慕,晏泽宇拥有得都很轻易,从不曾困于这些名与利的身外物。
可逐锋大会上,凌雪意漠然的一瞥,却在霎那间走进了他的心里。
遇见凌雪意之前,晏泽宇有多骄傲尊贵,遇见她之后,他就有多示弱卑微。
惊鸿仙子不仅身姿惊鸿,剑法与修为亦是惊世骇俗,实力造就的巨大差距使得她与同龄人并无多余的话题可以交流,除了双生手足,她不与任何外人有任何语言或肢体上的接触。
哪怕这个人是晏泽宇,在她看来,亦与其他需要仰视她的人没有什么区别。
晏泽宇在她自报家门之后,也说了自己的姓名和来历,意料之中的,他没有得到对方任何的眼神回应,只是听她很平淡地“嗯”了一声。
随即,两人便双剑相交,以各自的修为竞逐这场大会的剑道顶峰。
凌雪意的成名绝式亦是在此时首次现世。
那一战是晏泽宇此生经历过的至美、至快、至绝的剑比。
在情霜剑之前,晏泽宇跟其他用剑的仙子对上时,不论对方根基如何,从没有如对上凌雪意那般,感受到的不是女子常有的美与温柔,而是一股渊停岳峙、俯视苍生的气势。
那剑中的凌厉几乎化成了实体,在每一次与晏泽宇过招时,都能让他感受到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杀意!
随之而来的,便是理所当然的落败。
那是晏泽宇出山以来的首败,却不过是凌雪意最平平无奇的一次胜出,与之前的每一次都无甚区别。
少年人皇为她的身姿与气度心折,亦为她表现出来的实力惊艳。
可那一瞬间的心动并不足以使他沉溺这么多年……
也许是少年人的烂漫心思,也许是他为那至美的剑招所惑,他将与之错身时那一个照面感受到的杀意,无限趋近地理解为了因情动而产生的颤栗。
对死亡天生的畏惧,却造就了他对她的一念缘起,随后,情劫便应运而生了。
晏泽宇初时对凌雪意的执着,不过是因为这个女子是唯一能使他心动之人,他想要破而后立,就必须先拿起这份儿女情爱,然后领悟,堪破,最后忘情。
可凌雪意比他还要高不可攀,还要目无下尘,她眼里心里连情这个字都看不见,除了手足,除了蓬莱,除了天下,晏泽宇甚至想不到她还在意什么。
于是这拿起的过程就显得分为漫长,晏泽宇想尽了一切办法,使出浑身解数,与她的至亲手足成了知交好友,却仍与她不过点头之交。
渐渐的,他似乎遗忘了曾经的初衷,在这个看不到希望的泥潭里越陷越深,已显出不可回头之势。
情之一字……如果不曾拿起,又谈何放下呢?
可若是迷失在了这拿起的过程中,始终求而不得,又该催生出心魔了。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晏泽宇自一次又一次与凌雪意初见的梦境中挣脱,缓慢而无声地苏醒了。
竹帘半掩,轻柔的风挟着雨珠潮湿地吹了进来,小炉上的火熬着浓浓的汤药,看守的弟子听见这动静,急急忙忙地跑去禀报好消息了。
晏泽宇沉睡了大半年,除了鼻间还有呼吸,其他身体症状几乎与死人无异,连沈寰都以为这个徒弟救不回来了。
此时乍然听说他已经苏醒,纵然一贯肃容儒雅,也不由得加快脚步,赶紧过来探望他。
当日仙魔一战,凌雪意决意生殉时,沈寰心情沉重,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若晏泽宇也死在与魔刹主的对战中,纵然蓬莱洲势微,天衍宗的未来也将陷入完全的灰暗,仙门亦难以保存。
不过好在,他终究是挺过来了……
“感觉如何?”沈寰步入房中,匆匆来到床边,细细观察晏泽宇的状态,“可有什么不适之处?”
晏泽宇谢过师尊关怀,只说自己体虚,其他方面并无大碍,沈寰这才稍稍放了心。
“雪意……她……”
晏泽宇不掩病容,咳嗽一声后,下意识间便对着师尊说出了口。
不意他甫苏醒,张口问的便是惊鸿仙子的下落,沈寰一时沉默,良久后,才迎着晏泽宇的目光道:“凌仙子已经身陨,如今仙门的未来系在你的身上了。”
雪意不在了……
她死了?
晏泽宇只觉一阵恍惚,原本想要勉强起身的动力一下子卸去,眼前一黑,又倒了回去。
见他如此失志,沈寰也觉不忍,然而为他前途着想,仍是收敛情绪,沉声道:
“为师知你心意,但事已至此,你再如何强求亦是无用了,为师不希望你一直沉湎于过去,早日收拾心情,着眼于未来吧。”
“师尊所说,皆是洞察入微的警世良言,可我泥足深陷多年,若能如此轻易脱出,又怎会迟迟堪不破呢?”晏泽宇躺在榻上,眼神中已透着灰败,整个人仿佛万念俱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