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打发掉麝月,匆匆来至王夫人上房。彩云从屋里出来,见她道:“早间来,现在又来,比我们还像这院儿的人。”
袭人哪有闲心磨牙儿,只骂句:“砍嘴小蹄子”,低头过去。
进到里屋,只见炕上堆着花花绿绿四季衣裳,玉钏正挑给王夫人看。
王夫人盘腿坐在炕头,道:“这件先大太太在时做的,还没上身,她就病故了,后来也没穿过。”
玉钏将手中银红梅花璎珞缂丝灰鼠袄儿放在一旁,又抖开一条佛青弹墨绫褂子,王夫人瞟了一眼,又道:“这是宝玉出生后穿的,腰身宽些,留着赏媳妇们。”玉钏忙折好,打进另一个包袱里。
看着分派几件,王夫人按按额角,道:“今儿乏了,明日再看罢。”玉钏儿答应一声,将下剩的收进柜里,退下不提。
王夫人吃了半盏茶,靠在拐枕上假寐,袭人轻手轻脚走近,曲一条腿半跪在炕上,替她揉捏两边太阳。
王夫人眼皮不抬,淡淡道:“早起那事,如何了?”袭人忙道:“不中用......我有负太太嘱托,特领罪来的。”
王夫人将佛珠儿往炕桌一拍,笑道:“不是你要施展能耐,才弄出这事么。倒好,成了我指使的。”
袭人顺炕沿溜跪到地上,求道:“我糊涂脂油蒙了心,不知胡吣什么。”见王夫人仍闭着眼,又道:“我一身一体俱属太太,任凭驱使差遣,再无二话!”
王夫人见把她吊够了火候,叹一声,道:“我的儿,你说我冷落你,伤心了,岂不知我也有苦衷。”说着抬抬手儿,示意她坐回炕上。
又道:“你是我亲封的,就算比不得赵姨娘,总能和周姨娘比肩。何况你安静柔顺,府里哪个不夸?”
一句话触动袭人心肠,红着眼眶道:“这是我做下人的本分,当不起主子夸。”
王夫人道:“越行事周全的人,越经不得一点错儿,反而时时露短的人,偶然一回好了,人还都夸她。
比如那回宝玉出去,你没及时禀明,过后想想,也不全怪你。
可偏偏....唉!当着上下人一训斥,你几年的谨慎小心都被没了,下人们也必心寒。”
袭人这几年风光惯了,尤其拿姨娘份例后,越发心高得遮了日头。谁知贾母松松一句话,便将她打入泥尘,其中滋味,实难对人明言。
又听王夫人道:“话说回来。你年轻,不知道做祖母做娘的苦心。捧凤凰似一个孩子,慢说外头出差错,就是不出差错,只要不在娘的身边,没一刻儿不担忧的。
我都这样,何况老太太从小带大宝玉?所以她下你的脸,我只有领情,面上远着你。”
袭人是个头上打一下,脚底板便响的伶俐人,如何不领其意?略一斟酌,赔笑道:“我这样猫儿狗儿,太太肯掏心掏肺地,再不知好歹,还成个人么!
我早起说的,太太多照应照应邢姑娘,正是这个意思。
如今园里小姐们,四姑娘是东府的,宝姑娘有姨太太,太太疼,都不用老太太操心。
下剩几个里头,琴姑娘、邢姑娘机灵聪慧,老太太十分喜欢,一个认作干孙女儿,至今养在身边;一个专分了院子,时时接济。
可老太太年纪大了,算上三姑娘林姑娘,哪有精神照管四五位小姐?
太太上敬老祖宗,下恤小辈,既是琴姑娘干妈,又是邢姑娘将来的“姨妈”,接手管待二位娇客,再合理不过。”
王夫人儿孙中,头一个挖心掏肝的是宝玉,再就元春是眼珠子。
余者中探春贾兰不过闲养充数,至于琴、烟之属,更是微鄙旁姓,从未正眼相待过。
早间袭人说这话,王夫人便思虑:若真拉拢住宝琴岫烟,一来岫烟绣技有用,二来可牵制邢夫人及薛姨妈。
三来贾母必吃哑巴亏——当初袭人“择良木旁栖”,老婆子恨得几次指桑骂槐,这回她两个小喽啰都学了袭人,一气升天才好呢。
王夫人点头道:“那两个孩子我也喜欢,不过她们跟老太太久了,喜好什么我尚不知。”
袭人忙道:“琴姑娘家世不差,倒罢了。邢姑娘可怜见儿的,太太略施援手,她必感恩戴德。”
王夫人也觉岫烟更易拿捏,问:“今儿你寻邢丫头,怎么个说法?”
袭人忙将前情详表一回,笑道:“我怕冒失,只说太太喜欢那抹额子,要赐东西给她。”
王夫人皱眉道:“她不要怎地?”袭人才要回言,就听玉钏儿外头叫“太太”,道:“平儿姐姐送首饰来了。”
说必帘子一打,平儿托着个洋漆大捧盘走进来,到王夫人身边,弯腰揭开莽锻袱子,露出里面描金堆漆紫檀大妆匣。
袭人启开匣盖,只见大红云锻底子上端端正正一套喜鹊登梅累丝嵌宝头面。
王夫人只瞧一眼,道:“ 我正要和你奶奶说,衣服还是先那折枝牡丹的好,首饰也还平安富贵烧蓝那套罢。你既来了,一齐拿去倒省事。”
平儿赔笑道:“ 不是太太嫌牡丹的太花,才换了银绣菊花团纹的么,怎么才两天又换回去?还有这头面,也是您说嵌宝的贵气,奶奶才四处寻摸来。”
王夫人冷笑道:“我是宝玉亲娘,他下定的大日子,我还不能挑拣挑拣穿戴?还是凤丫头不耐烦,不愿去?”说着命袭人:“墙角大立柜里,有个墨绿绢包袱,拿来给平儿。”
平儿伸手欲接,王夫人又道:“你这样叮儿当儿的,跌了匣子算谁的?袭人,你送她一程。”
袭人忙答应着,挽好包袱,平儿复端了盘子,二人出门。
出了后廊,袭人见四下无人,问道:“这个月月钱又发晚了,敢是你主子又放账呢。”
平儿道:“放账是没有了。上月铺子抽成还没送上来,所以晚两天。”说着对袭人上下一瞅,道:“你还少钱使?你若少时,我们就不活了。”
袭人听说,耳根发起烫来,道:“小蹄子胡说!我是担心二奶奶,可别事情败露,说出去不好听。”
平儿道:“你还不知道她?又好强又不服输,这二年光填亏空,赔进多少嫁妆去。
老祖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