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话刚出口,贾政险惊得坐在地上,低喃道:“盖园子....不是走的公中账么?”
贾母冷笑道:“往前赶五十年,公账或能支应。这十来年,哪年不是卯吃寅粮?
你问问珍哥儿,族里有多少没进益,只等年节领东西的子弟?一人一年至少上百两花销,合起来多少?
还有那些买办,十文钱一个鸡蛋,五两银子半扇猪,再厚的家底儿也经不起这样掏!”
贾政几十年未理庶务,只当年贾敏学管家时,帮她盘过几回账,整治过两次二门外的男仆。
那时荣国公治家威严,内院亦被贾母把得密不透风,贾政小试数次,都觉顺畅异常。
其后王夫人嫁来,起初,贾母也曾手把手教她理家。王夫人为人爽快蔼然,不拿大,且有一桩说不出口的好处:嫁了男人,眼里便只有男人;生下儿女,万事就只为儿女。别说大伯子小姑子,就连婆母也要退避三舍。
贾母先念她一心为丈夫儿女,且妇人家眼眶窄些儿,爱吃点子醋,也是常情。便睁只眼闭只眼,由她去了。
直到贾敏说亲,王夫人常借管家之权,暗地怠慢小姑子。贾母一怒之下,便将身边一个丫头,叫做赵怜儿的开了脸,放在贾政屋中。过后贾政求讨周姨娘,她也一力促成。
贾敏出嫁后,贾母又管了几年事,直到赵氏诞下女儿,才慢慢把家务交到王夫人手上。
十年前凤姐儿进门,王夫人便依婆母之意,让侄女儿做那“睁眼的金刚”,自己成了“闭眼的佛”。
故贾政虽常称“我当年也打理过家务,只后来接连外放,疏懒了”,实则上托慈恩,下借后辈之力,哪知里头许多藏掖?
贾政听这番话,叩头道:“儿子失察,还望母亲息怒。
说到盖园子,当初周嫔家圈了四百多亩地,吴贵妃家五百亩挂零儿。我们娘娘是贵妃,虽不好越过吴家,也要比周家有体面。
所以从东府往西北丈量了三里半地,算上南边原有的围墙,方圆五百亩上下。
我问过琏儿,除会芳园并大哥院子移过来的花石树木,竖山凿池、起屋堆厦,并花烛灯火,玩器摆设,工匠使费,采买尼道戏子,一拢不到两百万两。虽把公账淘得七七八八,好歹没打饥荒。”
说到这里,声音渐次低下去,暗道:“母亲最疼妹妹,断不会私占林家家产,害黛玉无依.....莫非是琏儿,他素爱砖缝儿里耙钱的,乍见那样一笔巨财,难保不黑心侵吞了去。
过后老太太不知怎么发觉了,碍着王家和大哥,才隐忍至今.....”
如此自思自想,越想越真,不禁豁然起身,几步赶到门外。喝道:“来人!来人!”
鸳鸯听见喊,忙跑出茶房,贾政怒冲冲道:“叫小幺儿告诉王福,速寻琏二爷来,迟一刻,小心他的腿!”
鸳鸯不闻贾母声音,料想她是应允的,忙蹲身行个礼,亲自去二门唤人。
贾政回到内厅,见贾母仍在榻上流泪,正要上前劝慰,贾母止他道:“等琏儿分说清楚,你就都明白了。”说着闭目不语。
贾政无法儿,只好一旁垂手静立。
少焉,只闻外厅大门开合,靴履之声渐近,有人道:“老爷唤侄儿来,不知什么事?”
贾政看见贾琏,好似无名火遇着长吹风,头上都要烧燃起来,喝到:“作死的业障,你如何趁姑父新丧,表妹又小,囫囵个儿霸了人家财产?!”
贾琏才刚在家,正和凤姐议论向探春提亲的那几户人家,才说到其中有个宋将军的幼子很好,就听人回贾政急传。
一路猜来猜去不知缘故,细细回思,近日并没有出过大纰漏,便也放下心来,哪知竟为这桩隐事。
再听贾政之意,分明是疑心自己,贾琏双膝一软,跪地禀道:“叔叔教导侄儿,侄儿无二话。只有两件事,还求叔叔细想....”
贾政暴喝道:“烂鸭子煮在锅里,身子烂了,嘴儿还硬!除了你,还有谁能归拢这笔钱?!还是有人指使,你不肯说?”
贾母忽睁开眼,冷冷道:“是我叫他做的!有骂他的,不如骂我!”
说着对贾琏道:“把你送林丫头回南,料理林姑父丧事,再带那笔银子回来的话,细细告诉你叔叔。”
贾琏咽咽口水,强做镇定道:“时间久了,细枝末节记不清,若有遗漏之处,老太太、老爷莫怪。”
原来那年初秋【注1】,林家来信说如海病重,要接黛玉回去。贾母虽不放心,奈何父女之情不能阻碍,只得备齐仆从船只,送她速行。又命贾琏一路护送,千叮万嘱,要怎样带去怎样带回。
林如海自女儿投奔岳家,三年来从未唤她回家,这次急匆匆地,想来病势不妙。
贾母接着道:“....我给姑爷写了封书,说道林家氏族凋零,难以为庇。若他信得过老岳母,可将家产托我代管,以后黛玉出嫁,必一文不少还她。”
贾政双眼圆瞪,道:“妹夫依允了?那怎么又用这钱盖园子?”
贾母淡笑道:“他不允,琏儿就能拿到钱?”
贾政想起黛玉由扬州回来,自己也虑过林家钱财的事,想着怎么妥当安置了,将来黛玉好用。谁知恰遇上元春归省,百事猬集,一天缓一天地,后来竟忘了。
又听贾母道:“原先是存着没动,后来盖园子,银子流水似的淌出去,光我们公账上的,哪里能够?”
贾政跌脚道:“为何不告诉儿子?我就是赔光私库,也不能动那个钱——那里头还有敏儿陪嫁。”
贾母哭道:“亏你还记得你妹妹!怪我不告诉你,告诉又怎样?不叫娘娘省亲?还是押房卖地?
你也说了,娘娘是贵妃,体面不能少。就算虚热闹也是天家的虚热闹,是娘娘的脸面,一家子的底气!除了动用那笔钱,还能如何?!”
贾政亦泪流满面,问贾琏:“你姑父辞世前,还有什么交待?”顿了顿,又道:“只说我不知道的!”
贾琏窥窥贾母,低声道:“姑父要我们劝宝玉读书,让林妹妹少哭,还说....姑母和老爷最亲厚,林妹妹将来....万事求老太太、老爷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