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高高的架子上,供奉着寥寥可数的几座牌位,还未形成山岳一般的传承。可见他们这一支刘氏,家底单薄,并非什么世家豪族。
他的父辈本就是面朝土地背朝天的农民,还是他于乱世之中,一路扶老携幼,率领一众流民保护百姓南渡,又接连帮着根基不稳的南渡朝廷东征西讨,才积累了一点人望,打下这份家业。
在襄阳扎根之后,便想将自己流离失散的族亲一一寻来。然而兵荒马乱,饿殍遍野,易子相食的世道,人丁凋零,能寻到几位叔伯弟兄已属难得,再追溯起先人来,也就是堂上这几位了。
刘固叩拜完祖先,又上了一柱香。初春的祠堂内,阴沉潮冷。守祠堂的仆从见府君来了,忙点上灯,又端来一盘炭火放在香案前。
刘固走到架子前,拿起一块黄木排位,那排位的黄木比别的更光亮,显是有人经常擦拭。刘固将排位捧在手上,用手指慢慢摩挲过排位上的几个字,‘亡妻蔡氏玉筝’。
日影渐渐西斜,暮色沉沉地压了下来。凉风鱼贯而入,堂前油灯上的一豆火苗摇摇晃晃倔强不灭。刘固跪坐在拜壂上,盯着手上的牌位已有一个多时辰。女儿一刀斩下石彪头颅的画面历历在目,刘固到此时仍心有余悸。
一件披风裹上了身,刘固转头一看,是刘夫人。“府君,您已经在这里跪了一下午了。回去用些晚膳吧。”
半晌,刘固抬起头问刘夫人道,“你说,若是玉筝当年不是嫁给我,而是嫁入门当户对的世家大族。她如今会不会安闲自在地当着贵夫人,儿女绕膝,郎君孝顺端方,女郎温婉贤淑,而非今日这般,孤零零地躺在这里。”
刘夫人看着刘固坚定地答道,“不会!”
她缓声道,“当年还在陈郡时,就常听女君说,高门大族的累世的田产和长久不衰的权力之下,都是穷苦的万民。盛世的权贵凌驾于庶民之上,乱世一起,又有几家挺身而出庇佑一方百姓。到头来都是贪生怕死弃苍生于不顾,匆匆南下忙着争权夺利保全自己的富贵。女君说过,她宁愿终身守着蔡氏藏书修学研经,也不愿意再委身到这样的人家中去。”
刘夫人虽曾为奴婢,以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命好,遇见了蔡夫人。蔡夫人为人宽厚从不苛待下人,生前喜欢读书,连带着让自己的仆婢们也都读书识字。所以刘夫人讲起话来长篇大论头头是道,丝毫不输种地出身的刘固。
“府君有所不知,女君所想托付终生的,是能于乱世中能力挽狂澜的英雄豪杰。所以,女君才会不顾父母反对,非要嫁给府君,非要嫁到襄阳来。”
刘固,“我忝为一郡之守,尚算不得什么英雄豪杰,我配不上玉筝,是我害了她。”
刘夫人,“府君切勿妄自菲薄。当年北方羯人当道,凶残嗜杀,不重文教,蔡氏一族眼看就要遭难。家主不忍浩如烟海的藏书毁于乱世,只好举家南迁。这一路上胡虏劫匪横行,凶险万分。而整个梁国虽一再声称要迎蔡氏南迁,却无一人敢前来。”
“还是府君收到消息后,率部众孤军北上接应家主。一路浴血奋战,护卫蔡氏家小和几十车经史典籍直到建康。女君曾说过,这几十车的经史典籍承载着中原文脉,若非府君,早已流遗失散于乱世之中。府君义举,功德无量,堪称当世之英豪。”
刘固热泪含眶。“可我到底对不起玉筝,婉儿是咱们唯一的女儿,你看看她如今,打人偷马,提刀杀人,哪一样是个女娘该干的。玉筝才情满腹,端庄知礼,深明大义,婉儿是什么也没学到。这孩儿,今后该如何嫁人?”
刘夫人低下头,“都是妾身的不是,没有管教好婉儿。”
刘固,“这些年你尽职尽责,待婉儿胜过亲生,我都看在眼里。当初岳母急着给尚且年幼的婉儿请拳脚师父时,还是你极力争辩,应当先学文再习武。彼时岳母怀疑你别有用心,你跪在她面前据理力争,说习武之人更应先明事理,现在看来,你是对的。”
刘夫人,“妾身惭愧。府君不愿责怪妾身,妾身也有话要说。”
“人人都道,婉儿容貌虽肖母亲,性情却似府君,英武骁勇。可妾身以为,婉儿无论容貌和性情都像极了女君。”
“女君年少时一腔赤诚热血,最是勇敢无畏。她曾说过,只怪自己是柔弱女娘,若为儿郎之身,定要提刀上马,以天下为己任,平了这乱世。府君既是女君的英雄,也是女君向往成为的英雄!”
“所以女君当初给婉儿取名‘婉君’,还是府君觉得‘君’字太过刚硬,才给婉儿拿掉了。‘婉’字是府君对女儿的期许,而‘婉君’才是女君对女儿的期许。”
听到自己去世妻子的大义凛然,对自己的仰慕,和对女儿的期许,刘固饶是铁血硬汉,眼泪也止不住夺眶而出。刘夫人默默地上前握住刘固的手安抚,直到慢慢平复。
好半晌,刘固才起身放下爱妻的牌位。对刘夫人道,“我看还是先暂时不要让婉儿去相亲了,等她行过及笄礼后,直接去建康她外祖家待上一段时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