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老师哀鸣一般绝望的哭声从二楼传了出来,坐在下面的女学生们,不知道是谁先忍不住哭了出来,少顷,所有人都开始哭泣。
约翰原本蹲在女学生们面前,耐心地与她们玩笑,尽量舒缓着孩子们原本就稚嫩的精神,可他看看楼上,又转回来,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手指撑着地面,勉强维持着的蹲姿也全然懈怠,直接坐在了地上。
玉墨已经决定,由她们姐妹代替女学生们去应付日本人。
或许别的女生会相信约翰构筑出来的乌托邦,会相信,她们真的只是去唱歌,去饮宴,那里有光鲜亮丽的绅士和太太,文明,和平,即便有人会有不文明的行为出现,那帮厉害且泼辣的女人们也会给他们一些颜色看看。
但孟书娟不信,她是女学生中最早熟的那个人,她不觉得事情会如约翰所说,但事实会是怎样,稚嫩且单纯的孟书娟又不懂。
她默默走到了霍迢的床边。
“霍老师……”
孟书娟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这几日的事情都告诉了霍迢,包括日本人被李教官引走后又回来,清点了她们的人数,要求她们去军营唱赞歌,而在她们即将跳下钟楼自尽的那个深夜,玉墨带着她的姐妹们,站在下面,神色坚定:“我替你去——我们替你们去——”
她抿了抿嘴唇:“老师,她们会死吗?”
霍迢只是静静看她,少顷,她笑着摇摇头:“约翰说得对……她们是代替你们去参加宴会,你们还太小……不懂成年人的社交规则,所以,她们才替你们去。”
孟书娟半信半疑,但老师都已经这样说了,她便觉得,那兴许真的是自己想错了的原因。
“那……霍老师。”她又说:“你会和我们一起走吗?”
霍迢久久看着她,片刻,她缓缓眨了眨眼睛,方才哭到红肿的双眼已经变得脆弱,她笑笑:“书娟,这个给你……”
孟书娟垂眼看去,接过了霍迢递来的东西。
“等你们,有重新回南京的那一天……”霍迢说:“能不能帮老师,把它埋下去?”
“埋在哪里都好,只要在南京……就好。”她脸上笑得暖融融:“这是……是老师送给李教官的……太脏了……”
最后,霍迢喃喃:“对不起……”
她的对不起说给谁听,霍迢却没说。
由孟书娟带头,女学生们捧着各自拿来准备在平安夜唱《平安颂》的新制服,一个一个,排着队下了地窖。
“新的……?”玉墨提起精神,把衣服抱在怀里,嗔笑:“舍得给我们啊?”
书娟垂了垂眼睛:“袖子有点短,你试试吧……姐姐……”
玉墨默然抬眼,看向她。
“霍老师说……”书娟不再看她那双诱人的眼瞳:“对不起。”
书娟却明白的。
经过一夜忙碌,女人们一个一个,穿上了崭新的衣裳,拉直了波浪卷发,再用剪刀一刀一刀,剪出了学生头。
日本人在一个一个地数数。
乔治在教堂里跑上跑下,他像是只牧羊犬,赶着四散的羊儿们迅速凝结在一起,好钻在卡车里逃出去。
“霍老师……!”
有人喊。
对,还有霍老师,乔治匆匆忙忙地跑向霍迢的房间。
霍迢已经快死了,且身上都是伤,血怎么都止不住,若是带着她,很可能会增加暴露的风险。
但小孩子来不及想这么多。
他冲上去一把推开门。
……
眼见着女人们登上日本人的卡车,再笑着挥挥手,约翰回头,在扬尘中,他沉沉做了一个呼吸。
悲伤还来不及泛滥,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约翰匆忙跑到教堂里,十几个女学生在乔治的保护下一个都没落下,他正要询问,乔治却哭了出来。
“乔治……?”孟书娟摇了摇他的手臂。
“霍老师死了。”乔治抬起手,用力地拿袖子擦着自己怎么也擦不干的眼泪,他直接把一张纸丢给了孟书娟。
他呜咽着——
乔治终于做到了英格曼神父临终时的嘱托——保护好女学生们。
他本该在此时舒一口气的……
可他打开房门,去叫霍迢与他们一起逃跑:“霍老师!我们可以走了,霍老师!”
霍迢静静地躺在床上,他走近,才发觉霍迢身下的褥子,都已经被鲜血浸透。
他的老师,将永远在此沉睡。
霍迢的遗书被乔治丢过来,砸在孟书娟身上,又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孟书娟蹲下去,捡了起来,再展开。
“抱歉。”
霍迢彼时已经全然无力,字写得七扭八歪。
“我非基督教徒,然在教堂做此行举,仍有罪孽,还烦请约翰‘神父’为我清洗、赎罪,佛祖有好生之德,想必上帝也不会太过小气。”
“我不欲做众人拖累,伤重不治,也无几日好活,与其破坏计划,或落入敌寇之手,不如干净了结,同学们无须为我而哭泣,乔治、书娟等几位尤其。”
“老师于1937年5月来至此教堂,本意为捐款,虽非信徒,也欲积攒功德,后应英格曼神父相邀,来为诸位学子教授中学算术,至今一年有余。”
“此一年时日之中,我同学子相处甚为愉快,故而,想在此玩笑一句。”
“我们有缘再会。”
孟书娟被藏在贮藏箱里,和乔治,与同学们一起,摇摇晃晃,运出了南京城。
女人们多出一个来,她们姐妹们商议了一会儿,让年纪最小的小蚊子跟她们一起逃了出来。
孟书娟曾遇到过玉墨。
彼时玉墨已经不叫玉墨,她看到书娟,彼此相对一眼,玉墨先低头走了过去,孟书娟在原地站了站,她便假装自己没有认出她来。
二人没有相认,一句话都不曾说。
孟书娟也曾坐着火车,重新回去过南京城。
她在南京城转了又转,还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