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掌柜这人口不对心,哪怕昨日才放过狠话,第二日还是照旧恭迎。
起早就把底下所有伙计叫过来,昨日吩咐他们穿上簇新衣裳。张掌柜背着手来回转悠,胖脸上那两眼眯成一条缝,挨个凑过去瞧,衣衫稍有不整,都得挨一顿说。
又在门口加铺大红毡毯,怕冬霜化成泥水沾到绣鞋底。还嫌屋里熏的香不时新,已经闻厌了,让人换成龙鳞香。
若非时间紧凑,他想把里里外外都换个遍。
李账房撇嘴拂袖,他怎么就忘了这人是怎么当上二掌柜的,能力不说,马屁拍得够响。尤其是哄着那些夫人小姐裁布做衣的时候。
还以为昨日硬气起来了,结果又是软骨头。
等从街口行来一辆罩着青锻销金暖帘的马车时,张掌柜忙喝一声,让众人挺直腰背。马车停在众人跟前时,悬着的金铃铛还叮当碰响。
张掌柜三步做两步上前,脸上两团肉往上挤,咧着嘴笑得谄媚。锦瑟扶着林月回从马车上下来。漳绒斗篷罩身,眉翠晕轻,薄妆凝态,晃得人不敢直眼看她。
张掌柜甩袖给她作揖,伏低做小的姿态,“小姐安好,昨日那两间房已经全收拾好了。”
“麻烦掌柜。”
林月回还礼,语气漠漠。
“小姐,这是布号里的伙计,这是李账房,”张掌柜旋身伸臂给她介绍,伙计们齐齐低头作揖行礼。
林月回微微颔首,“让他们去忙吧,我今日是来看账的。”
“账一早就备了,”张掌柜脸上浮现出意味不明的笑。
他领着林月回先去布置好的书房,林月回很挑剔。她一览这新收拾出来的书房,潋滟珠串衬暖帘,银花锦烛。地上铺了一层碧水青绣鱼纹线毯,案几摆着一盆窑变釉盆玉石荷花盆景。
屋里熏的是雪中春信,春信指梅花,香里揉杂了檀香、丁香皮、栈香等,味道倒不算太浓烈。
她拨弄着白玉镂雕牡丹花熏的盖子,不紧不慢地问,“账本呢?”
张掌柜冲李账房使了个眼色,李账房不想搭理他,但还是慢悠悠地从袖里掏出一本蓝封皮账本。
李账房双手奉上账本,“小姐,这是给你看的账本。”
林月回侧目望向那账本,不薄不厚,她问,“就这一本?”
“小姐您有所不知,我们怕您看太多眼花,先备了一本最要紧地给您,剩下的——”
张掌柜指指边上靠窗脚的红木半圆桌,上面账本堆叠如山,他还很贴心地道:“小姐,要给你拿个算盘吗?”
站在一边不吭声的锦瑟,默默取出一把玛瑙珠硬木框小算盘放在桌子上。
林月回脑子疼,起得太早,她不耐烦听人念叨,摆手让他们俩下去。
她倚着青锻靠背,眼睛微闭,“锦瑟,你把那暖砚取来点上。”
冬日寒凉,墨在砚台上研磨不开,暖砚底座内中空可以烧炭。
屋里炭火太足,身上暖烘烘的,林月回差点要睡过去。她手指捏着账册页脚,若不是账本不能给外人看,她真的会让锦瑟读给她听。
“五月二十日,临安府进耀花绫,五千三百七八匹,每匹二两三钱银…”
林月回前面顺手翻过,直到瞧到这行字,反复翻动,挺背坐起。拿出一枝青玉管紫毫笔,在暖砚上沾墨,随手写下两字,关税。
她指头摸上算盘珠子,打得很利落,前后翻看了好几遍,账都是平的。
虽然这账没问题,可总说不出哪里古怪。
她轻捏眉心,锦瑟就担忧地问,“小姐既看不出来,何不找掌柜和账房问问?”
“找他们,”林月回拨弄着算盘,细眉微敛,“你当他们嘴里说得好听,实则根本没一句能听的。”
这账本就是拿来为难她的。
林月回翻翻封皮,每本册子经手的账房都有名字,是个姓王的。
她依稀记得她爹说过一句,这个账房做假账,下狱去了。
当时她没在家,等回来事情早已过去一个月。
那这本账到底假在哪里呢?
林月回将目光停留在关税两个字上,五月从临安府所进的绫罗绸缎,全都没写关税。
她把五月的账分开,拿笔一一记下,目光顺着字迹反复好些遍。
才起身拿着账本,对着窗外的日头细细描摹,一直紧蹙的眉头才略微舒展。
原来是在姑苏码子上动的手脚,不过这事早过去了,林月回也不放在心上。
而外头守着的张掌柜从东走到西,绒鞋蹬得踢踏响,没个安生的时候。
他纳闷,“你说小姐她不会只看了几眼,在里头睡觉吧。”
怎么两三个时辰,竟半点动静都没有。
“不知,”李账房在打算盘,谁年底跟张掌柜一样闲。反正他是谁来清账都行,不是大公子他就谢天谢地了。
“不行,我得听听。”
张掌柜蹑手蹑脚走过去,跟只胖□□一样紧贴在门上,这木头厚得他一点声响都听不见,努力撇着头往门缝里瞧。
正巧锦瑟从里头打开门,张掌柜人往前倒,手在慌乱中紧紧扒住门框,好悬没摔下去。
李账房看到差点没乐出声,忙用手捂住嘴。
张掌柜脸皮厚,咳嗽几声整整自己凌乱的衣襟,不等锦瑟发问,忙道:“小姐这是渴了还是饿了?渴了我让人把泡好的龙井端过来,饿了我已经在文楼订了一桌餐,要用膳立马能送来。”
他打心眼里就没觉得林月回能看出问题来。他今日主要是想让人知难而退,安稳地把这座大佛给请走。
锦瑟憋笑憋得两颊耸起,借着摇头的功夫顺气,“都不是,小姐请两位进去。”
张掌柜拔腿往里走,没见着人就先道:“小姐,您看要用点什么午膳,我让人送来。”
“我暂且不吃,你们两个坐。”
林月回倚靠着木胎镶牙交椅,背对着他们,神思困倦。
什么算账,她只求个好眠。
她勉强打起精神来,话没直说,只问:“张掌柜,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