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显十一月二十七,晨。
长京恶名昭著的贼寇组织鬼匪被一举剿破,包括匪首方樱缉拿在案共七十五人。
天子龙颜大悦,命史官取史录数寸之地记载此案,立功者六品以上皆记全名。
这头一款,工工整整记着大理寺少卿程长弦之名。
第二日晚,方樱被凌迟于地刑台。
绑犯刑木暗迹斑斑,刀尖剜过方樱有致的肩颈,疼痛伴着雪风刺入骨髓。
她哽哽喉,舔去唇角含着恨意的鲜血:“你大爷的,程长弦……”
“我再问一遍,送往境州的一万两赈灾皇银,你藏匿于何处?”
面前,气宇轩昂的男子背手而立,周正的轮廓上附着剑眉挺鼻,鹰眸冷冽萧瑟,映入这场寂寥大雪。
方樱似乎能看见他头上那块挂了很久的无形牌匾——正大光明。
“老娘说了数遍,未曾盗过什么狗屁皇银。”雪片落于方樱睫毛,她咬紧打颤的牙隙,眼中满是倦意血丝。
背后又下一刀,剜在她脊中央,口腔顿时溢满腥味,方樱胃中翻滚作呕。
“鬼匪之首方樱。”程长弦默着她的名字,低沉似阎王判念生死簿:“七年间犯盗案、抢劫案数百起。绑架商户、劫拦海陆商道、强抢女子孩童、劫盗皇银……所犯之罪罄竹难书。”
他朝前一步,踩着地上没干透的血痕,示意行刑官停手:“可你若肯吐露皇银下落,我即刻请示让你降刑,只判斩首,能留个半尸。”
“呸。”
一口浑浊的血渍猝不及防吐在程长弦俊朗的脸上,方樱阖阖眸,不羁轻笑:
“程少卿,我做过的案子全认了,皇银失窃并非出自我手,你若没长耳朵,一会把我的耳朵拿回大理寺炖汤喝,补一补。”
程长弦直盯她片刻,眸中晦暗不明。他接过小厮递上的方巾,先擦拭官服领口,确定擦干净了,才随意擦擦侧颜:“继续。”
他离开的步伐很快,不多时就消失于视野里,留在雪地中的靴印间距相同,深浅对衬。
刀尖再度流转,血染遍地白绒,周围看客无一不在拍手叫好,若仔细看去,这些人没有一位穿的潦草,个个泼身富贵,华服加身,亮得这晦气刑场平添刹目金光。
方樱叹呐,她何德何能凑齐半个皇城的商贾权贵聚到一处看她笑话。
“原来神出鬼没的贼寇头领竟是女子,还是个美人,可惜喽。”
“呸!有何可惜,长得像仙女儿,行事却如罗刹,我前脚刚提粮价她后脚撬了我三座粮仓,本来旱年就是发财时,全让她给毁了!”
“抓了匪首,回头把鬼匪的余孽一清,我那贩羊的生意便又能开了。不过刑部的人倒成会敛财,观她行刑的位票花了我二十两银子,见她这般下场,钱不白花。”
交谈嘲讽阵阵嘈杂,方樱轻仰下巴,捏细了音:“各位好老爷,您们一定要寿比南山,长命百岁。”
众人见她狼狈模样,挂上一副得志嘴脸,争相戏谑:
“怎么着,现在知道怕了?要不你自褪上衣让咱们看个乐呵,回头爷一高兴,给你打座好棺材?”
“可不是带个罗刹面具耍着银弯刀出来吓唬人的时候了,原来你也会怕见阎王?”
方樱咧嘴一乐,生生吞掉喉中血,一双凤眸漆黑狠戾,深不见底:
“我是怕各位下来太早,我带着地狱里的小鬼儿们,伺候不周呐。”
霎时,周围一静,此间只剩方樱一人放肆诡异的笑声旋于苍茫大雪中,美艳面庞扭曲似游戏人间的恶鬼,字字颤抖却铿锵:“世人都道我是罗刹,此去黄泉,我不过归家!”
她诡谲的视线扫过面前一张张铁青的脸,有人裹紧了衣袍,有人急忙默念起手中佛珠:
“各位的屋宅我都光顾过,怎么进去,便能怎么出来。你们不若也来我的地界做做客?你们不来,我去请,如何?”
眼前忽然黑了一片,拔刀声充斥在头骨里,耳边句句咒骂,皆道她是个疯的,死了也是祸害。
刀剜进了眼,刃片过她寸寸肌肤,千万只名为钻骨之痛的虫,不停吞噬她单薄的身子。
方樱痛麻了,却只觉有趣。
此时刑场挤,一会便是那庙里挤。不知多少人会上破了香火,求一展薄薄的护身符,求他们心中的神佛护佑,勿要让她这只恶鬼近身。
麻木时,烟火泵开的声音悬在长显河上空,方樱想抬头看一看,可惜乱发粘住了她被剜破一半的眼珠。
不知是不是出了幻觉,恍然间,她竟闻见了枣豆糕的香气,似回到了七年前的巷口。
彼时她只是个初次偷东西的小笨贼,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了,偷了人家吃剩的半个枣豆糕。
若放在旁人,遇见方樱腿脚这么伶俐的脏小娃,定懒得追来。
可她偏偏遇上了程长弦。
而今大理寺最利的那把刀,当时不过一个刚上任的小捕快,拒掉长辈举荐的好官衔,一头埋进人间街巷,每日有捉不完的毛头小贼。
十五岁的少年郎,跑歪捕快帽,硬是追她追过了长显河。
那天方樱低着小脸,被程长弦提溜到失主跟前,红着眼睛道了歉。
失主是个与她同龄的静雅小美人,漂亮的罗裙上未染一丝尘埃,说起话来柔弱却清晰:“无妨的,半个枣豆糕而已,弦哥,你总这样较真。”
半天过去,方樱也没能吃上枣豆糕,恹恹地被程长弦训了一路。
他说楼小姐心善,愿意跟她私了,所以不用进衙门受罚。又说她小小年纪要学好,不然长大走歪路。
路过枣豆糕小摊时,方樱特意撇开眼睛,生怕自己口水流上一地,可程长弦却先拉住了她破了线头的糙袖,青涩而坚定的眼睛里有些动容:“我请你吃。”
他们并排坐在小摊后的矮墙根,一高一矮两个影子沐在暗色黄昏下,仿佛永远拉不长。
“你吃的真快。”程长弦低头看看自己咬了一口的枣豆糕,瞅瞅舔手指的方樱,哭笑不得。
“大哥哥,让你见笑了。”方樱憨憨笑着,没跟他说自个儿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