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今借她的皮囊,教人以为她尚在世间,于那些敬她爱她之人,也是莫大的安慰。细细算来,还是积德的好事一桩,你又何必介怀。”
被这等慨他人之慷的滑稽论调气笑,江梳寒眸底冷光渐盛:“介怀?你此般行事,与那欺世盗名之徒何异?”
闻茵轻笑:“不过一个名字罢了。游辞矫饰的无用之物,上不可果腹,下不能筑居,我们妖怪不稀罕的。你如此心急,不过是因为——你爱慕闻茵,自然见不得旁人碰她的东西。”
手攥成拳,江梳寒牙关几乎咬碎:“你一个无名无姓的妖怪,也配提‘爱慕’两个字吗?”
闻茵挑眉:“郎君莫要动气呀。你来自异世,我非凡人,同是羁旅他乡的游子,本应互相扶持。你既对这郡主有情,也该能理解我的心愿。玉兔一族修因果道,信善恶有报。你助我还了旧债,待我飞升,定送这郡主托生富贵人家,护她来世无忧。”
江梳寒瓷着脸,满心只觉荒谬。
今岁洛阳开春暴雨,农田淹毁颗粒无收。明徽郡主闻茵携襄平侯继子江梳寒出城祈福。不想刚踏入老君山,就遭到伏击。
随行护卫与五十余名刺客血战良久,终是寡不敌众,兵败如山倒。
眼看避无可避,江梳寒捡起断裂的环刀,挡在闻茵面前,不防身后百寻之外,一支冷箭破空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闻茵拖着断腿,攒尽全身力气把江梳寒撞向一旁。
箭羽穿胸而过,血溅三丈,本应当场毙命。
谁料一息之后,那明徽郡主复又睁开一双杏眼,眸光冷冽,出手快如闪电,近在咫尺的刺客闪避不及,眨眼便被掐断了脖子。
刺客尽皆伏诛,她转身扶起呆愣的少年,冷不丁脚下一个趔趄。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轰鸣,由远及近,震耳欲聋。
天幕上层云翻滚,乌鹊盘桓。忽而红光大盛,像是缠绵病榻的老人呕出最后一口心血。
泥沙奔腾风尘翕张,累累黄土之下似有蛰伏的暗河一朝惊涌,蓄积几千年雷霆雨露,行将喷薄而出。
一片天塌地陷中,闻茵回眸,不见从前的明媚:“是决堤的声音。”
“郎君,这山要塌了。”
至于后来是怎样避过泼天的洪水,又怎样逃到这一处破庙里,江梳寒已经记不大清了。
意识回笼,熟悉的眉眼凑近,目光如炬,一语燎破他掩藏十八年的秘密。
“郎君,你并非此世之人。”
她自称玉兔一族,月宫后裔,本应顺风顺水修炼成仙。
五百年前,玉兔厌弃广寒宫终年月冷人稀,以原身偷溜下凡。
小玉兔初来乍到的第一日,便不慎在山中迷路。误入丛林,撞上一只修行千年的蛇妖,险些殒命于獠牙之下。
绝望之际,一位少年如同神兵天降,弯弓搭箭,出手相助。
却不料血腥气引来了更为庞杂的兽群。少年抱着她举足狂奔,一口气跑出十里远,却还是葬身于百妖撕咬之中,落个身首异处的结局。
“他为我而死,因果既成,如不报答,必然会业障缠身,动摇道心。”
闻茵把胸前一绺碎发别回耳后,目光像是一捧清澈见底的小溪水:“郎君,你我之间本无缘分,纠缠你也非我所愿。只怪那兰因草误落入你体内,生根发芽,非身死无法取出。你既惜命,便不得不受些委屈。”
江梳寒瞪大眼睛:“什么花花草草的破烂玩意儿,分明是你私自把它偷出来,报恩也是你自己的事情,怎么还拉我垫背?怪我活该?”
“兰因草是我族至宝,可助精怪隐匿气息,在凡人体内也可温养血脉,百利而无一害。我以性命起誓,只要兰因草一日不枯,我便可护你平安无虞。更何况,若被月宫发现宝物动向,我定然落不来什么好处。但你,郎君,你猜猜为了取这兰因草,他们又会怎么待你?”
她掸去襟前香灰,自成一派有恃无恐的从容。
江梳寒一振衣袖,抱起书卷:“我贱命一条,哪敢劳您费心。”
“郎君。”
身后少女轻唤,他猛一阖眼,还是停下了脚步。
“三日后便是殿试。眼下山高路远,更兼洪水相拦。郎君……恐怕要赶不上了吧。”
江梳寒回身,碧玺色的眸子定定将她一睇:“你想说什么?”
闻茵扶了扶散乱的鬓发,目光所及之处,观音掌中净瓶已破。月光吐出冷硬的针,蜘蛛衔来柔软的丝,再缝补也是徒劳。
“凡人所求,不过功名利禄。我自知亏欠于你,便许你一个愿望。事成之后,无论是荣华富贵抑或滔天权柄,尽可心想事成。”
“愿望?”
江梳寒已经走远,余音掷地,撞在门外的荒钟上:“我所求,不过一事罢了。”
“只盼你早日功德圆满。此后,再不要顶着这张脸出现在我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