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清安被三两个宫女拥着进了师胧卿寝屋,臂弯里还环捧几枝白兰。
月白衣衫还算齐整,只有脖子处的一道伤痕扎眼,血珠还在不断往外渗,把浅色的团领染成褐色。几滴鲜血无意滴落在怀里白兰的花瓣上,像是女子皓腕上的宫砂。
兰花香气本就清浅,现在被污浊的血气冲得一点不剩,同屋内的药香混杂,叫人闻着难受。
“怎么回事?择个花能出这种事?”红鸳瞥了燕清安的伤口一眼,随即垂下眼帘,作出混不在意的姿态,却将目光暗自投向床上的胧卿,胧卿了然,但心里还是忍不住“噔”地沉了下来,将方才的情绪收拢回来。
燕清安抬手捂住脖子上的血痕,单手将白兰搁在几上,象征性地扯扯嘴角:“我见上林苑南边矮树边的白兰好摘折,没多想就往那边跑了,想着当心点就不要紧,不意还是被伤着了。”
红鸳不再作声,起身走向燕清安,将她捂住伤的手拨开,捏住她的下巴细细端详起她的伤痕,一双大而媚的眼睛里难得闪过阴晴不定的晦暗。
燕清安被盯得发毛,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住来自红鸳审讯意味的视线,尽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点。
下巴的桎梏一松,她感觉整个人都好似松了一口气一样,浑身上下都舒弛开来。红鸳不明意味地又扫了她一眼,像是要说些什么,但终归还是忍住,不痛不痒道:“既如此,你好好回苑养伤,胧卿病着,你莫要时常打搅她,让她好好养病。”
燕清安吐吐舌头。
红鸳便是这样,明明两个弟子都在意,偏偏就要说得像更偏爱谁一样,刀子嘴豆腐心,可每次被护着的好像都不是她。
罢,现下最重要的还是解决了一桩心事。
章医师年纪虽大了,但动作依然麻利,自他踏进东苑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已经为燕清安包扎妥当,又嘱咐了好一会儿近来应忌口注意的事项,待他背起药箱欲起身离开时,又回头好生提醒了一番:“姑娘伤口不浅,切忌沾水,免得留下疤痕。”
燕清安含笑应下,唤人送章老离去,见人已经跨出里屋,她脸上伪装的笑颜才褪去,一脸凝重地看着镜中人的颈上缠绕的白纱布。
青棣半跪在侧,打开一个胭脂描红的小巧玉钵,用手指轻轻点抹盛于其间的药膏,小心翼翼地为她的掌心上药。
青棣想起昨夜今晨燕清安怪异的举动,心疑纳罕的同时又惴惴不安:“姑娘,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到底是什么让人难以言明的事情,以至于让燕清安为了掩饰自己的伤,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铤而走险以瞒天过海?
她闻言,叹了一口气,然后遗憾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她倒没有说谎。昨日至今,她一直在琢磨,宫中严禁宫人私自用刑,法令条律摆在面前,闹出人命更是不许,那两名男子穿着看起来不过是宫里头低阶内侍,是什么让两名小小宫人宁冒违背宫规之命都要置一位极其普通的宫女于死地?而宫宴之盛大也是为迎九皇子回宫,作为启祥殿夜宴的头等人物,萧应祁为何会出现在东边的永裕园?小亭之上酒香醇厚,九殿下并未饮酒,那么在此之前必是有人同他待在一起,这个人又是谁?
最重要的是,为何偏偏他会出现事发之地,又或者说,为何偏偏就事发在他所处之地?
“偏偏,偏偏”,她平生最厌恶的两个字,所有的“偏偏”不过都是人为!
萧应祁回宫之事自然算是能够掀起轩然大波的事,也自然能够引起心思不纯之人的不轨之心,或许是皇子栽赃陷害,或许是嫔妃有意设计,或许是他自己精心布局……
不管是哪一种,她都已经无意间踏入其间,不得不想法子脱身。
她既扯谎自己是芳书阁的人,如若因逃跑时受伤而去典药局取药,难保不会被有心人留意,进而被查到头上,两厢比对,定会发觉那夜“躲懒宫女”就是红鸳的弟子燕氏。那个时候,不管她在这局棋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不管她的出现有没有推动棋势走向,于她,于定天阁都不利。
所以,今日她明知白兰矮树丛多生节外之枝,也要狠心再一次借白兰枝之故,让那么多双眼看到,让那么多的人知道,她的伤因何而来。
自打一开始,她就从未想过单纯地摘白兰花。
不若此,她再也想不出更好的能掩人耳目的法子了。
可红鸳向来机敏,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她的事情早晚会被发现,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她只是希望风波早些过去,将她涉及的痕迹尽数抹去……
“但青棣,此事古怪,万不能叫其他人知道。你仔细留意宗练的动向,若有异常即刻说与我听,可记清了?”
青棣不懂其中弯弯绕绕,却也能看出此事正是燕清安心头的刺,万万不可马虎,急忙应下。
燕清安淡淡舒了一口气,转眼又再一次凝望鸾镜中人,片刻间似做了一场梦,整个人浮在飘渺的云雾中,镜面中的女子容颜远去,竟幻作一张完全陌生的女人的脸。她一惊,再看去时,却依旧是自己那张略显稚嫩的面容,待回神,掌心不知何时腻满了细汗。
接下来几日,燕清安一直待在东苑自己的寝屋,不曾踏出过一步,连素日宓袅殿习政也以养伤为由给推辞了。
起先她倒还沉得住气,随着日子一日日过去,她渐渐开始坐不住,握在手里的书也看不进几句,密密麻麻的小字宛若蚁爬,扰得她头疼。
她觉得奇怪,被杀的女子沉尸醉欢湖,被水浸泡数日,早该浮出水面,哪怕湖处偏僻之处,总不能到现在还无人发现异常,况且宫女失踪也叫人疑惑,怎会现在都无风声?
她一面焦躁地等待,一面又暗自期盼这把火不要烧到自己身上。而就是这样整日的纠结矛盾,让她近日不得安眠。
很快,她日思夜想的烦心事也终于有了眉目,但事件的走向却稍微超出她的预计。
那是萧应祁回宫后的第六天了。
祯郇五十六年五月廿一,那一日的天气格外好,天空干净得似窑里新烧制的瓷胚,连空气里都裹藏着花草芬芳,没有烈日,没有躁动,宫里头安静得不像话,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格外谨慎。